《民间故事中不俗的灵魂》——浅评穆紫荆长篇小说《醉太平》

作者:穆紫荆    更新时间:2022-08-15 10:36:47

文/老木(捷克)

深秋时节,正是天高地广,云淡风轻,粟米入仓,万牲纳粮的日子。农人一年的辛劳后,日子的节奏开始慢了下来。时光进入到了成熟收获的周期。

恰在此时我收到了穆紫荆发来的《醉太平》初稿。说是一来给她提提意见,二来给躺在病床上的我“解解闷儿”……

我是因为打疫苗触发了膝关节陈旧性伤病,引起严重无菌性炎症,日夜疼痛难忍而不得已做了关节置换手术住院的。过了十天需要止痛药帮助度过的剧痛期,除了康复中心安排的每天两次机械训练和两次人工按摩外,也的确无所事事。入院时带来的几本哲学书倒是喜欢看,但是常会被突然感觉到的疼痛打断阅读的思路,让人感觉几分遗憾。

得到这本《醉太平》小说后,竟很快被故事吸引住,在48小时内就通读了一遍后,又余兴未尽地选了些章节重读。感觉穆紫荆的这部小说比起以前写的小说来,不但保留了她一贯的积极处世心态和语言轻松活泼的特征,在篇幅结构、叙述层次、人物塑造,和把握多层叙事线并将其交错推进,使之相互呼应和渲染的复杂写作能力上,功夫日臻成熟,有了跃升性的进步。

比如:在第一本长篇小说《活在纳粹之后》(又名《战后》)中她用的是双线交叉,在这本《醉太平》中她用了至少五条线和两层空间进行相互交叉。她以女主角桑葚、桑葚父母、面包店老板和花店老大老三两兄弟、以及酒鬼陶伯尔六个不同家庭所发生的故事做框架,表达出她对世间万象的细致观察与深入思考;用对父母上辈的爱情和命运的回忆,表达出海外华人对亲人、对故乡和祖国的眷恋;用面包房老板和其两个兄弟不同的婚姻故事与他们面对婚姻的心态,表达出西方社会在职场中的人们在面对社会、责任与个人时的自私与纠结,还有员工陶伯尔对自己未婚孩子妈妈吸毒的厌恶与怜悯,来阐释出男女不可遏制的人性诉求,以及这种诉求与公序良俗的社会共性之间既矛盾对立、又相互制约平衡,还必须客观共存的复杂关系;用墓地中寄居的众多灵魂及其有趣行为的设计,来表达出人们内心对亲情的渴望和留恋,对人间平等友善正义的期盼与追求,对无拘无束的自由和愉快的向往;用所谓的“时间线”和多维度空间设计,来比喻世间人们不同的思想和人格层次以及不同格局的人可能拥有的不同的前途和结局;又新颖而有趣地在每个章节采用谶语式的人物手记来拓展出又一层令人富于想象的思维空间……

我很惊讶在短短的两年中,穆紫荆能把这些复杂的表达手法轻松地把握在笔下,并了无痕迹、统合安排地将它们融为一体,构成一个结构复杂却引人入胜的完整故事,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这不仅需要有相对高度的生命格局和把握多重复杂关系的思维能力,还必须有深入实际生活的观察积累与深入浅出的思考,以及客观的立场和积极的对生活的认知。

这部《醉太平》再一次向我们证明: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物,是写好小说的关键性前提。穆紫荆不像那些内感不足的人,总喜欢靠名人名言等吊书袋的俗气手法来装修和擢升自己的作品,她善于运用自己平实的语言和充沛的真情顺畅地穿插起多个故事和人物,是对如今在部分海外华文文学作者中流行那种处处都要援引西方名著大师们的洋八股俗套写作模式的新的突破,也是面向生活环境和社会实际来创作文学作品的又一次成功。

穆紫荆生活在德国社会中长达35年。从大学到商界,从电子产品到奢侈品再到食用品,不同的工作岗位让她接触和经历的人与事物比常人多而广。就拿《醉太平》里涉及到的德国面包行业,据我知道她就至少工作了六年。因此她才能对一个德国的面包房,以及面包房里的面包产品和员工或顾客的心理如此谙熟于心。当她把这些亲身体验付诸文字的时候,便会随手拈来,让读者既有浓郁的现场体验感,又有新奇性和知识性。会感觉到作者那特有的敦厚生活底蕴和深厚的处世情感不断地从字里行间弥漫升腾,扑面而来。比如:

“她一边拿着一把刷子,将空架子上薄薄的一层灰扫下来,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都不是灰,都是面粉而已。是很干净的高温烤过后的面包上的面粉。”

哦!是干净的面粉。桑葚第一次对“灰”这个东西有了这样的认识。当然,她也同意这样的说法,面包店嘛,除了面粉还会有啥?”(第一稿第15章第135页)

除此之外,通过这部《醉太平》我们还可以欣赏到作者的处世态度和内心追求。这不仅决定了这部作品的选题、写作时切入的角度和人物类型的塑造。我们还会发现作者似乎刻意避开了那些对所谓高大上的豪华场景、高贵人物以及彰显洋气的歌剧、名画、衣饰和珍肴奇馔的描述。她不需要通过这些来向读者暗示自己的身份和见识。她选择的全是每个人都能从自己身边发现的实际生活中的小人物们的命运,她在刻意通过这些一般人物的不同命运来表达出自己对生命、生活的认识和价值标准的判断。

我遇到过某些海外华文文学的作家,自己出身且身居社会下层,却总是刻意并勉强地把自己心和眼睛都放到社会上层,带着期盼提升自己阶层的心思和对心中高贵生活的向往,用自以为高贵、雅致的标准来展开自己的叙述与描写,把作品写成一个个乞丐做梦暴富的向上钻营模式……而穆紫荆出身名门,却难能可贵地自觉避开“高贵之气”,躬身面对底层的劳动者们,并从中挖掘和写出对他们的理解、同情甚至怜悯……相比之下,就显出了“文如其人”的不同格局。

穆紫荆是个老资格且十分谦虚的基督徒。她对宗教的认识已经摆脱了教条主义。在她的作品中,可以注意到她很少直接地用宗教语录在故事叙述中“兼行教化”。这恰恰是一般有宗教认识并笃信宗教之人所难以做到的。

很多并不真信宗教的人,常喜欢在自己的文字中不懂装懂地引述一些宗教经典和宗教性词语,甚至还不怕引错地想以此来衬托出自己的思想或人格有宗教式的高贵和纯洁,甚至越是那些思想和人格不够高贵的自私自利之人,越是喜欢这样来让自己显出宗教式的高贵。

穆紫荆尽管对基督教有较深入的了解,却从不在故事中刻意地炫耀出自己的宗教修养,而只把基督教博爱、宽容和向善的宗教精神化入小说中和人物对世事的理解与处世行为中。

比如在面对矛盾时她能够不用二元对立的分析方法和斗争哲学的态度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对立,而总是带着人人平等的宽容和善意去理解和看待那些在生活中和行为上有缺陷的人。展现出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却每一个人都有值得被爱的理由这种博大的人生境界。在她的作品中,人物总是会面对现实,理性地去理解和解决问题与冲突,而不是把冲突推向水火不容的极端……当然,这样做有时也会带来宗教式对人们命运不公平的无奈……

这部小说最突出的特征应该是多维设计中的父母情感史、墓地中的灵魂和多维时空的交叉安排。在小说的叙述中,作者对桑葚父母的情感史部分的描写,超过了对桑葚自身情感生活部分的叙述。或许,作者是有意把桑葚生活的部分隐藏在了桑葚父母情感生活的描写之中。

了解穆紫荆的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桑葚父母的故事,有点像作者父母情感经历的写照。然而,当我问她时,她说从父母的情感上说肯定是真实的,细节和过程上却全都是虚构的。所谓的情感真实,应该就是作者写出了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所以会真实感人。比如:

“那天新剃了头发,整整齐齐的发茬子顶在头皮上显得格外精神的他坐在舞台一角的乐器班里,负责给剧社排演的京戏敲锣点。”

台上,演苏三起解的学生演员,正拿捏着身段就着二胡和锣点唱着: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伤情!每日里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唱腔婉转,就在那尾音将要落地还未落地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手捧斗篷的女子。忍不住就扭头朝对方脸上望了一眼。”(第一稿第5章第47-48页)

《醉太平》一书中对灵界的设计是与作者匠心独运地用现实主义表达手法来与非现实玄幻写作手法相对应的部分。乍读时会感到新颖、温馨和些许恍惚。这些不吃不喝,没欲望,无形无声无踪迹的灵魂,却是有是非,有温情的。这种认知和安排显然透射着作者宗教情节的:天下人都是上帝的儿女,大家平等、友爱、正义地共同生活在天堂大家庭中的宗教理想。然而,了解穆紫荆近些年在哲学修养上有了大幅度进步的人会知道:穆紫荆心里的平等友善正义理念,已经不仅仅是局限于基督教的经条,而是扩展到包括世界上四大宗教在内的所有宗教、主义(包括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和人类所有共同纲领……甚至邪教的核心信条——也就是人类天然具备的先天人性诉求!

这种崭新的,超越历史纵向时间,和地域、种族横向时空的人性道德观,是如今许多文化人,甚至哲学专家所没有认识到的。于此同时,幽灵们除了平等友善正义的共同价值观和自由地无间隔地全宇宙游走(的全球化形态)之外,他们之间是没有私产和剥削关系的。在此基础上,它们的存在已经完全脱离了个性的基础,达到完全社会化的程度。更重要的是,它们之间信息是透明对称的,没有任何隐私……这是对人类未来社会形态的“直觉”吗?是作者有意安排还是下意识地创作?这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有可能解答。又也许作者本人也没事先意识到。

对小说做多维时空的设计,在科幻作品中是比较常见的了。但多是凭直觉杜撰的。真正像穆紫荆那样从量子力学受到启发,认识到人类至少面临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在不同的时空中,同一个事物又会表现出不同特征的事实,并能够像她这样在此基础上探索出不同时空的文学作品却不多见。不管作者对不同时空的理解达到什么层次,但就小说中安排了界限模糊的十维时空的思想来说,就已经用辩证逻辑思维的方式,突破了只承认经典力学时空的存在及其规律性——突破了经典力学基础上只承认实验科学正确性的固化思维方式。完成了思想方法的跃进。这种不同思维方式相互包容的完整思维方式,是很多文化人尚无概念的,至少是没有清晰概念的。

“那些时不时地穿越维度去看看自己可能拥有各种命运的幽灵们常常乐此不疲。并且在了解之后,对自己刚刚抛弃的生命也无所谓了。因为在十维空间里,所有的一切都可能也都不可能。曾经的这段自以为是灿烂无比的人生故事在十维里被稀释成百万分之一中的一段。实在是显得微不足道。”(第一稿13章第120页)

我曾经依据我的“信息能量场”理论,夸奖穆紫荆是一个“高能人”。也就是指先天具有超越常人的丰沛精力和体力的人,或者具备某种特别专长的人。如果读者知道穆紫荆在创作这部近18万字长篇小说《醉太平》的两年里,还同时主编了两期共接近60万字的《欧洲华文文学》杂志,两本各超过30万字的《微言百则》,收集了超过400多页的《欧洲华文作家名录》资料,整理出两本欧洲华文诗歌会合集《微雨春风集》和《有招无招2》之外,自己还出版了一本诗集《恰如对影》、和两本评论集《香在手》第一第二卷。还操持着一个小出版社的出版业务和两个很繁忙的诗群以及近十个公众号的运行,期间还执行了两届CCTV全球爱华诗歌春晚与中秋诗会在欧洲会场的线上节目……这样多的文学性活动都是她利用上班做半工后的剩余时间完成的……这难道不是不可思议的吗?的确有些不可思议。若不是“高能人”,怎么能在两年内完成这么多事呢?

当然,《醉太平》也有不足之处。比如对灵界的描述密度有着很大的差异。在面包店老二Lukas卢卡斯与俄罗斯美女尤尤以及花店老大Laurence劳伦斯跑到马来西亚后的篇幅里,几乎看不见灵魂们的参与,也许灵界的交集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的?花店老三Leo雷欧的温室大棚“完全被烧毁……”这一点也让我怀疑,虽然穆紫荆说这是件真事,还就发生在几年前她所住的小村。一个大花棚在一夜之间被烧得精光是因为大棚的全自动化结构,通夜都开着一排排的大灯泡照明,花床上铺的都是塑料垫子。包括所有的天窗也都是由自动开关的电线控制。但在我读的时候因为她没有写到这些而觉得有点不合逻辑:温室通常是钢铁支架上敷玻璃的结构,它怎么会被大火吞噬了呢?再有,就是并不算是问题的性描写了。在成人的生活故事中写性总是很难的。因着各人尺度标准的不同和承受力的不同对文学中性描写的评价也就会不同。比如我知道就曾有人针对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活在纳粹之后》(又名《战后》)问她说为什么在战争题材里要写到性?她当时的回答是:“性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最美好的,也是生活中人必有的事之一,为什么要回避?”在这部《醉太平》小说中,作者部分对性的描写也许同样会让有些人觉得“微辣”,但就笔者看来,基本上该是在雅洁范畴之内,比如在描写Leo雷欧和俄国女人尤尤初次上床时是这样的:

“他开始像那要抢在大雨来临之前收割完麦地的农人,驾驭着手里的拖拉机轰隆隆轰隆隆地只管一路向田野深处开去。

尤尤则像一匹阳光下热血沸腾的小马,在田野的尽头嘶鸣跳跃,并最终驼着他的拖拉机冲过崇山峻岭,抵达云中雾间的巅峰。”(第一稿第35章第306页)

写出了人性的需要,读懂了就知道为什么两性之间会同时发生相爱和离弃,人又是如何在责任和自由之间寻求平衡与和解的。借用小说中牧师Beno班诺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上帝允许这一切发生,那么我又为什么要干预呢?”

最后值得令人称赞的是《醉太平》这部小说用了一个非常富有诗意的结尾:

“回望之时,只觉漫天飞霞,映照蒹葭苍苍,太平岁月,宛在水中央。”(第一稿第46章第378页)

彼时,小说中的六个家庭四个已经消亡,很有点“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寥落与无奈。只有面包房老板Lukas卢卡斯一家在终成善果之后有了新生的趋势,一直隐藏在故事深处的桑葚一家应该是继续平稳地与一切现象共存……给世间留下一隙光亮。而花店老三Leo雷欧一家以及老猫斯密特的结局成了留白,继续吊着读者的胃口。让人意犹未竟。

想来这也是穆紫荆长篇小说的一个显著特色。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就曾收到读者和学者的反馈建议她再继续写一个下卷。因为他们很想知道书里面男主人公大卫到美国后的事情。也是一种意犹未竟的感觉。觉得怎么就结束了?还想再继续读下去。我想这也算是标志着穆紫荆写作成功的一和特点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无论如何,在放下书本时,能让人生出不舍和回味之情,是穆紫荆在写作手法上的高明之处。

在此祝贺穆紫荆并向这本《醉太平》表示赞赏。感谢她又给欧洲的海外华文文学提供了一本令人难忘的好书。

老木

2021年10月23日

于布拉格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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