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越过云层的晴朗(3)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50:55

爱吃酸辣东西的戴眼镜的男人很爱在夜深时坐在藤萝架下的石凳旁抽烟。没有花香的深秋的夜晚,烟味跟花香一样好闻,使我忍不住凑到他面前。

酒馆里的灯基本都熄了,只有一两个窗口还亮着。青瓦酒馆从早晨一直喧闹到夜晚,好像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只有到了夜深时分,它才安静下来。我估计房子也有累的时候。没有了人语,没有了麻将声,没有了灶房炒菜的声音,青瓦酒馆就好像突然由一个尘垢满面的老太婆变成了一个清爽的年轻女子,使我很想舔一舔它。

那人见我过去了,就俯身抚摩了一下我的头。他叹了一口气,说:“这里的月亮可真干净啊。”

我抬头看了看天,那月亮确实很干净,像是刚在水里被洗过,白白的。不过它还没圆,残着一角,像块豁了嘴的盘子。那人见我抬头望天,就欣喜地说:“原来你听得懂人话啊!”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说:“你能走到灶房门口,再返回来吗?”我想这有什么难的,我离开他,朝灶房走去,用脑袋碰了一下灶房的门,然后返回。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说:“你太了不起了!”他掐灭了烟,直了直腰,很正经地面对我。他那样子就像对待人一样客气。他对我说:“既然你听得懂人话,我要给你讲一个秘密。我不跟谁说说,心里就特别难受。”

他咳嗽了几声。这时候,我听见酒馆的门响了,赵李红走了出来。她这么晚出来要去哪里呢?我有听陌生人讲他的秘密的兴趣,但我更在意自己的主人。我朝赵李红跑去。她披着一件很厚的花毛衣,穿着棉拖鞋,看来她不会走远,她从不把拖鞋穿出院子。

赵李红带着我来到藤萝架下。她发现那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那里,就说:“你在这儿啊。”

那人说:“这里的夜色太美了,我睡不着。”

赵李红说:“月亮快圆了。一到月圆时,我就睡不好觉,想出来透透气。”说完,她笑了。

“坐吧。”那人说,并且递给赵李红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支。他划着火柴,先给我主人的烟点着,然后再用余下的半根火柴把自己的烟点着。当火柴的那簇小火苗凑近赵李红的脸时,我发现她的脸被照得格外白,像月亮一样。

“你叫许什么来着?”赵李红抽了一口烟,问他。

那人说:“许达宽。”

赵李红“噢”了一声,说:“对对,是许达宽,许达宽。当时,我还跟酒馆的人说呢,一听你的名字,就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给起的。不像我,叫什么赵李红,俗气!一听就是农民起的名字。你父母肯定是知识分子吧?”

许达宽摇摇头,说:“他们是工人。我的名字是邻居的一个老师给起的。”

赵李红说:“这回我记住了,许达宽。唉,我的记性跟这条老狗差不多了,忘性大得快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她这么说我,我有些不高兴。谁说我忘性大?我现在还能记住老主人给我起过的名字呢。我委屈地叫了一声,赵李红就用脚踢了一下我,说:“你嫌冷就回窝。”她转而对许达宽说:“这老狗怕冷,冬天还没到呢,老是去灶房烤火。它前几天足足趴在窝里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我以为它要死了,谁料它又缓过来了,还比以前精神了。”

许达宽说:“我看它挺通人性的。”

赵李红说:“它过去威风着呢。要讲它的故事,起码能说一天一夜。”不过我的主人没再接着说我,她肯定觉得跟许达宽讲我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

他们有好半天不说话,只是抽烟。有时互相看一眼,笑笑;有时又抬头望望天。我闻着那阵阵烟味,觉得很舒服。他们抽完了一支,又都另换上一支,接着抽。

赵李红突然问许达宽:“你怎么会想到在金顶镇出资建庙呢?”

许达宽没有吱声。

赵李红说:“现在建庙也能赚钱。你弄个和尚在里面,每年得到的布施和香火钱也不会少。不过,金顶镇不是大城市,现在游人比过去多了,但都是奔着这儿的风光来的。”

许达宽说:“我可不是为了赚钱。我听说原来这里有座庙,‘文革’时被人砸了,就想重建一座。”

“那个年代全国被砸的庙成百上千,要是把它们都恢复原样的话,你还不得倾家荡产啊。”赵李红说。

“我只想在金顶镇建座庙。”许达宽叹息了一声说。

“为什么看中这里了呢?”赵李红问。

许达宽沉默了许久,轻声说:“我喜欢这里的景色。”

赵李红说:“我听人说你在等县宗教局的批文?”

许达宽说:“对。我原来想得很简单,以为建座庙用不着请示谁。可杨镇长说了,必须要得到县宗教局的批准才行。”

赵李红说:“我听人说杨镇长动员你不要建庙,让你给镇子修几个高级厕所,说厕所比庙更重要?”

许达宽笑了,说:“是有这事。他说建庙要县宗教局来批,要是建厕所,他就有权力批。他还说,厕所比庙实用,人天天都得拉屎撒尿,可不能天天都去庙里磕头烧香。他还问我,是不是想出家当和尚?”

赵李红笑了,说:“你那天和他在酒馆里不是吃辣子鸡丁来着吗?他怎么会想到你要当和尚?”

“他这么想也正常。”许达宽说。

“其实——”赵李红停顿了一下,说,“我虽然没想到你会当和尚,也觉得你有些怪。这两年,来金顶镇的有钱人我也见过,不是投资开采金矿和铜矿的,就是搞度假村的。像你这样来建庙的,是头一份!看来你家有吃斋念佛的人吧?”

“没有。”许达宽说。

“有座庙也不错。”赵李红说,“小时候,我还到镇里的庙里玩过呢。我爸一到初一和十五就去那里,给观音菩萨和关老爷上香磕头。有一次,他磕头时,我就躲到观音菩萨后面敲菩萨的背,敲出了声音。他以为菩萨显灵了,就跪在那里磕头磕个不停。后来我一笑,他听出了是我。”

许达宽笑了,说:“你小时候可真够淘气的。你爸没因这个打你吧?”

赵李红说:“他舍不得打我,顶多举着巴掌吓唬吓唬。我在庙里,还用石头磨过关老爷的黑胡子呢!”

“这里的庙很有意思,把观音菩萨和关老爷供在一处。”许达宽说。

“嗨,需要什么就供什么呗。”赵李红说,“人们求观音菩萨保平安,就供菩萨;求关老爷来镇妖除魔,就供关老爷。我小的时候,还以为观音菩萨和关老爷是一家人,而庙里的小罗汉是他们生的孩子呢!”

许达宽和赵李红一起笑了。这笑声听起来是真心的笑,像月亮一样明亮。我主人笑,我就高兴。

“一般都是女人烧香磕头,你家怎么却是男的去呢?”许达宽问,“你妈不信这个?”

“别提她。”赵李红又朝许达宽要了一支烟,连抽了几口,说,“我爸去烧香,就是为了她。我们小的时候,她跟一个画匠跑了,丢下我和哥哥不管不顾的。我爸偏偏就喜欢她,从她走后,别人一提她,他就哭。他去庙里烧香,是想求观音菩萨和关老爷保佑她平安归来。可直到我爸死,她也没回来。”赵李红的声音有些变调了,“我以为她死了呢,谁料她现在又冒出来了,想回来认我们,真够不要脸的!”

许达宽说:“你真的不认她?”

赵李红说:“不认!”

“你毕竟是她生的啊!”许达宽说。

“我就权当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赵李红说。

“她为什么会跟人跑呢?”许达宽轻声地问。

“我爸活着的时候说,我妈老嫌没见过金顶镇以外的世面,我爸猜她这是跟画匠出去见世面去了!”说完,赵李红给了自己一巴掌,说,“我怎么叫她‘妈’了呢?!”

他们又抽了一会儿烟,然后赵李红说外面太凉了,夜也深了,她该回去睡了。赵李红走后,许达宽又坐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跟我讲他的秘密,可他没有,也许他忘了。他在回屋前对我说:“月亮缺的那角是不是你给偷吃了啊?”我想我的嘴可没那么长,能吃到天上去。

拍电影的人依然早出晚归,没人再提让我演电影的事。我想他们可能不想用我了,这正合我的心意。陈兽医还是一天三顿来酒馆吃饭,跟红厨子上班一样准时。他见了我总要撇撇嘴,好像我不该活在他眼皮底下似的。

下雨了。一下雨,拍电影的人就早早回来了。我在走廊闲逛的时候,发现他们有的凑在一起打麻将,有的围成一圈讲笑话,还有的在洗脸池里洗衣裳。我一会儿听见洗麻将牌的“刷拉刷拉”的声音,一会儿又听见笑声和洗衣声。我会走楼梯,常常到二楼三楼的走廊转一转。打麻将的人发现我在门口转,就吆喝我:“老狗,进来陪我们打一圈!”而洗衣裳的人看见我会说:“来,帮我洗件衣裳!”我知道他们这是拿我开心,觉得无趣,就下楼到餐厅去。平常,客人多的时候,赵李红是不让我进餐厅的,她说怕有些人看见了我吃不下饭。我想我的主人一定把我看得很脏,怕客人倒胃口。不过,餐厅里若是只有陈兽医在,或者是夜深了,有客人还不离开餐厅,赵李红是不介意我进去的。我猜她是想让这样的客人见了我吃不下饭而尽早离开。我上楼的时候,见陈兽医独自坐在餐厅里吃花生米。红厨子说,一碟花生米,够陈兽医在酒馆里坐一天的。他吃一粒花生米,别人都能吃一碗饭了。他这一段特别喜欢要一碟花生米消磨时间。他烦我,所以我想进去让他烦一烦,让他早点滚蛋。结果我一进餐厅,竟发现陈兽医的对面坐着老镇长!

老镇长还是长长的下巴,不过脸显得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他见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说:“你还活着啊?快进来让我瞧瞧!”

我跑到他面前,冲他摇了摇尾巴。他见了我竟然流下了泪水,说:“唉,我恋旧,看见过去的老人我亲切,看见这老狗也亲切!”

他的话音刚落,我的主人进来了。她一进来就说:“我听说你来了嘛!你想吃什么菜,想喝什么酒尽管点,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老镇长的眼泪流得更多了,他说:“我被放出来,一回到金顶镇,就听说你出息了,开了这镇子最好的一家酒馆,我想我一定要来这喝上一顿!”老镇长指着我对赵李红说:“它老了,活不上两年了!你倒是变得让我不敢认了,个子高了,也漂亮了!”赵李红“咯咯”笑了,说:“你没显老,就是脸比过去白了!”陈兽医说:“你让包公去蹲几年监狱,他出来了也会是个白脸!”赵李红笑得更欢了,她说:“包公要是进了监狱,全镇子的人还不都得进监狱呀!”包公是谁,我没听说过,也不认识他,不知他认不认识我呢?

红厨子给老镇长炒了鸡丝豆腐,炖了一条鱼,还切了一盘酱牛肉和猪耳朵。大财特意把酒给老镇长启开,给他倒酒。陈兽医说:“看看,你蹲了监狱出来,还挺风光的!”赵李红对陈兽医说:“我可念着老镇长对我的好处,让我去招待所帮花脸妈干活,吃饱了饭,也上了学。我有今天,也有老镇长的一份功劳!”赵李红给老镇长敬了一杯酒,大财也敬了一杯。老镇长连干了三杯酒,话就多了。他跟赵李红说,他在监狱交了好几个哥们儿,他说有两个比他还早就出狱了,他们约他合伙到南方做生意去。赵李红问:“那你去吗?”老镇长说:“我才不去呢!在哪儿摔倒的,我一定在哪儿爬起来!”陈兽医说:“你蹲监狱这些年,你老婆连门都不出,她嫌你给她丢人了。你回来,她没用笤帚往出赶你吧?”老镇长“哈哈”笑了,说:“女人嘛,你搂她睡两夜,她对你就没有火气了!”大家全都笑了,大财笑得最厉害,直打嗝。老镇长对陈兽医说:“你打了一辈子光棍,这方面没体验,不懂!大财这些小年轻的都比你懂!”陈兽医不高兴了,他说:“男人骑着女人干那事这我有什么不懂!我干了一辈子兽医,兽性那点事我再不明白,我不就白活了吗!”老镇长说:“我看你就是白活!一个男人活一辈子,不娶一个女人,傻不傻啊?”陈兽医讥讽老镇长:“照你这么说,一个男人一辈子要是不蹲一回监狱,是不是也算白活?”老镇长大声说:“你这么说也没错!你知道吗?监狱里关着的都是有种的男人!人犯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嘛!”老镇长爽快地又干了一杯酒。陈兽医一撇嘴说:“如今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犯了法的人倒牛气了!”

他们喝酒,我得到了两片牛肉,是老镇长甩给我的。老镇长说文医生死了太可惜了,他回来最想见的人就是他。他不明白文医生怎么会被黑熊咬死呢,他在山林中生活了那么多年,应该有躲避动物的经验了。赵李红说:“这都是老许说的,老许当时正领着水缸在大烟坡给他治疯病。”老镇长说:“哎呀,这个水缸算是彻底废了!他那天当街撒尿,见了我管我叫‘鸽子’,问我从哪儿飞来的。老许这一辈子,算是栽在儿子身上了!原来多刚强的一个人啊,现在成了小老头了,见了人老是泪汪汪的,看来是一肚子的委屈啊!”陈兽医说:“水缸的妹妹水芹,我听人说她不正经,她在理发店给人剃头,还偷着干那种事来挣钱,说是挣钱给她哥治病。”大财说:“水芹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呢!在你眼里,没有一个女人是好的!”陈兽医说:“对了,我听人说你和白厨子都爱往那里跑,你们和水芹都有过那事吧?”大财急眼了,骂陈兽医:“你他妈的爱在这塞饭就只管塞饭,少他妈的张嘴说话!”陈兽医挨了骂倒显得从容了,他说:“你看你看,你是不是想把水芹娶回家呀?我可告诉你,白厨子还给水芹送过不少吃的呢,这些吃的就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偷出去的!大财你可不要为了水芹犯傻,你年纪轻轻,别娶个水货回家!”大财端起那盘只动了头尾的鱼,扣在陈兽医的头上。陈兽医“哎哟”叫着,脸已成了花脸,那长袍更是被弄得污秽不堪。他叫道:“我真是好心没得好报!你赔我的长袍!”陈兽医跑出餐厅,到院子里让雨洗他的头和长袍。赵李红骂大财:“你以后再敢去找水芹,别说我让你从酒馆滚蛋!还有白厨子,你以后给我看着他点,他要真是吃里爬外,他白案上的活就是再好,我也让他滚蛋!想偷着揩我青瓦酒馆的油水——没门!”赵李红说完,让大财帮着陈兽医把长袍洗了。大财说:“雨不是正给他洗着吗?再说了,我扒下他的长袍,他还不得光着腚走回家啊。他的那个老腚谁愿意看!”大财这么一说,赵李红笑了,老镇长也笑了。雨天中的笑声就像阳光,很温暖。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