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越过云层的晴朗(2)

作者:迟子建    更新时间:2020-06-09 13:50:37

拍电影的人又在院子里跳舞了。自从他们来了以后,已经跳了三次舞了。导演让人把录音机摆在院子的石桌上,放上舞曲,人们就一对一对地转圈了。他们跳舞,都是选择晴朗的夜晚。

我觉得人和人搂在一起跳舞的样子很有趣,就像两个人都要昏倒了,要互相搀扶着才能站住的样子,软绵绵的。我想这舞只配人来跳,我们这些动物就不行。两只鸡这么相对着,一定是要互相鹐架了;两头牛要是这么角对角地对着,就会有场争斗。想来想去,只有水底的鱼和天空的鸟是可以并着排跳舞的,但它们却无法搂在一起,不像人,女人能把手搭在男人的肩头,而男人能紧紧地搂住女人的腰。

拍电影的人一跳舞,住在青瓦酒馆的其他客人也跟着跳了。红厨子这时回家就要回得晚了。人们跳完舞,要吃宵夜,他和白厨子都得在灶房忙活。红厨子的女人,抄着袖子,远远地站在院子外面安静地看着这些跳舞的人。那个最漂亮的女演员,她每跳完一首曲子,等着请她的人就排成了行。看来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口味不太一致。我嬉戏过的母狗,都是那种很温情的。

看着陈兽医穿着长袍也等着请女演员,我就想笑。每次办舞会,他都要凑热闹,但没有一个人跟他跳过。赵李红说他:“陈兽医,你又不会跳,你请别人,还不得把人家的鞋给踩掉底了?”陈兽医大声说:“跳舞还用学?你抓着女人的手,搂着她的腰,点着脚走不就成了?你就是让老许家的水缸来,他也会跳!”大家听了陈兽医的话,全都笑了。导演对怀中的女演员说:“你给剧组做点牺牲,陪他跳一下吧,他给我们带来了多少乐趣!”女演员把脑袋往导演肩头一搭说:“我才不呢,他一身的酸味,跟他跳完舞,我就别想吃宵夜了!”我听懂了,她是怕陈兽医身上的酸味败坏她的胃口。

陈兽医说水缸也能跳舞,这我相信。只要我走出青瓦酒馆,最常碰见的人就是水缸,他好像每时每刻都在逛街。老许给他穿得很利索。水缸逢人就点头,说“你好”。有的人爱逗他,就问:“水缸,啥时娶媳妇呀?”水缸说:“大学毕业娶媳妇。”别人又问:“你媳妇长得啥样呀?”水缸这时就会随便拉住一个女人的手,说:“就这样子,是女的。”他拉女人手的样子,就像是要请她们跳舞一样,别人就笑起来。有时水缸拉的是年轻女人的手,有时拉的却是一个老婆婆的手。在水缸眼里,是女人都能当他的媳妇。

我恨水缸,是他开枪打死了我的主人。他还记得我,一见我就叫“文医生”。没人知道文医生是怎么死的。我还记得我和老许到达松果湖后,水缸指着漂浮在湖面上的文医生说:“我打中他了!中了!秃鹰要跟我抢他,我不能干,是我打中的!”老许夺下水缸手中的枪,把它扔在湖心。那支枪就像一块漆黑的石头一样沉入湖底了。老许把我主人从湖里弄到岸上,背着他回到小木屋,在屋后面的山上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埋他时,我是多么难过啊,我真想和他一同待在坑里。别人死了,都要装在棺材里入土,可文医生连副棺材都没有。老许对水缸说,回到金顶镇后,不能对人说枪的事。谁要是问文医生怎么死的,就说是让黑熊给咬死的。我想他叮嘱他也没什么用,水缸是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文医生被埋了之后,老许并没有马上走。他对水缸说要等上一段日子,估计文医生已经腐烂了再下山,省得谁要是上山掘了那坟,发现了枪眼。老许每次跟水缸说完话,总要叹息一声跟自己说:“我跟他说这些不等于白说吗?”在大烟坡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趴在主人的坟头。白天,我看云彩;晚间,我听石壁流下的“丁冬”的泉水声。秋天的夜晚风很大,风吹着我,我总以为是文医生和我说话。有雨的时候,我就爬到坟顶趴下,护着那坟,我怕雨浸到土里,会淋湿我的主人,万一他生病咳嗽了怎么办?

我本不想离开大烟坡的,不想离开文医生。那时我就知道,今后我不会碰到像梅主人和文医生这么好的主人了。我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么老了还要换主人。我甚至有些嫉妒那只死去的猫,它离文医生是那样的近,可以永久地陪伴他了。

老许用绳子把我拖下山。走前,他把文医生熬的那些大烟膏全都带上了。他对我说:“这烟膏可是好东西,把它偷着卖了,能挣些钱,好给水缸治病。”水缸说:“我没病!是泉水有病,它一天到晚地叫!”老许说:“对对,泉水是有病,它不该一天到晚地叫!鸟儿也有病,它不该张着翅膀飞!”老许从来不敢反驳水缸,什么都得顺着他说。水缸嫌老许说鸟儿不该张着翅膀飞了,他骂老许:“混账!有翅膀你不让它飞,它不难受吗?你怎么知道长着腿到处走?”老许只能说:“是是是,我混账!”

下山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回头遥望大烟坡,我知道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我是多么怀念和文医生在一起的日子啊。老许嫌我走得太慢,就踢我。我主人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敢动我一脚啊。他还骂我:“你个丑八怪,怎么走路跟扭秧歌似的,走两步要退一步?”我主人在的时候,他可是这么说我的:“夕阳可真是漂亮啊,它是我见过的最通人性的狗!”人说话是多么不一致啊,只因我没了主人,他就可以唾弃我,而如果他们不来大烟坡,我和文医生一定还好好地生活着。水缸嫌我老是哀叫,中途要勒死我,老许说:“勒死它就不值钱了,要让它活着,这样还能卖上点价钱!”我原来以为他们是好心带我走,要做我的主人,怕我在大烟坡被饿死,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老许是要将我卖了!

我离开金顶镇也没几年,可再回来时,快认不出它了。我曾怀疑是老天给这镇子做了变相术,它才彻底变了模样。老镇子还在,但又有很多新房子出现了。镇子的陌生人越来越多,口音也越来越杂。我听说金顶镇不仅发现了金子,还有铜,人们来这里都是采矿的。金子和铜在山里埋着,它们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红厨子说金子和铜在人挨饿的时候,其实还没有土豆和玉米值钱。他说人一吃饱了肚子,就爱弄些铁家伙吓唬人,而这东西却能赚钱。金顶镇有了电视、电话和路灯。一年四季这里游人不断,夏天来避暑的,秋天来看“五花山”的,冬季来看雪的。汽车在街上随处可见了。我最初看到电视,吓了一大跳,看着人在里面走来走去的,以为这人犯了什么错,被囚在匣子里了。街上也有饭店和酒馆了,有一家馆子就叫狗肉馆,是个我不认识的人开的。他一见了狗就两眼放光,我知道最愿意我们死的就是他。我就是在狗肉馆门前被赵李红领走的。老许把我在他家拴了几天后,就拽着我去卖。开狗肉馆的人嫌我太老,不肯出老许说的那么多钱。老许急得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出来了,他说:“老狗大补,这狗在山里吃虫子吃鱼,人屎它一口不沾,它的肉肯定很香!”他们正争执着,赵李红从狗肉馆门前走过。一开始我都没认出她来。她盘着头,穿一件高领花毛衣,边走边吃一只鸭梨。后来是她的气味使我想起了她,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甜味,她在镇招待所帮花脸妈干活时,我就熟悉那味。我朝她哀叫了几声,她立刻一拍脑门说:“是你呀?你不是在大烟坡吗?”老许说:“它主人让黑熊咬死了,它也一副不想活的样子了,我想把它卖给狗肉馆算了!”老许竟然当着别人的面撒谎,说我主人是被黑熊咬死的。我想他明明是在欺负我不会说人话。赵李红说:“这狗还救过花脸妈一命呢,它可不是条简单的狗,杀了吃肉可惜了,你把它卖给我吧!”老许说:“你要它看家护院的话,那还不如要条小狗呢。这狗都老糊涂了!”听他的口气,我只有被大卸八块扔进锅里才对他的心思。赵李红说:“我那酒馆也用不着看,领它去,就是看它可怜,不想让它被人勒死!”赵李红问明我的价钱,从兜里掏出钱来交给老许。她领着我往青瓦酒馆走的时候,我听见老许在背后跟狗肉馆的主人说:“看看人家,当年不起眼的一个毛丫头,出去了几年,回来就成了有钱人了!唉,跟她比,我老许这辈子算是白活!她才上过几天学呀,却能过这么好的日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逼水缸考狗日的大学!”开狗肉馆的人说老许:“你家水缸就没那个命!”

我第一眼看见青瓦酒馆,就被它的风铃声给吓着了,我想房子怎么还能说话呢?我在屋檐下仰头一望,发现那是蛇一样垂吊着的铃铛发出的声音。赵李红对我说:“这是风铃!我吊了九串风铃,记住了吗,是九串!”她干什么都喜欢“九”字,我后来听白厨子说,青瓦酒馆开业就选在九月九,酒馆的电话号码也有两个“九”,赵李红去发廊收拾头发,也要选在每月的九号。白厨子红厨子和大财当时都在灶房忙活,他们听见赵李红的吆喝,都跑出来看我。白厨子一见我就撇嘴,问赵李红:“这狗是捡来的吧?”赵李红说:“买的!”白厨子大叫着:“你怎么买条老狗?”大财认出了我,他说:“这家伙不是在大烟坡吗?”赵李红说:“我刚才碰见水缸他爸,他在狗肉馆门前要把它给卖了,说文医生被黑熊咬死了,它没人管了!”一听说文医生死了,红厨子白厨子同时叫了起来。红厨子说:“我还想见见这个文医生呢,怎么就让黑熊咬死了?”白厨子说:“我说早点上大烟坡看看这个野人吧,你们老说不着急,这下好了,让黑熊给咬死了!”白厨子为什么管我的主人叫“野人”呢?我实在想不明白。我曾经咬过大财,但他并不嫉恨我,他说:“看它这样子,也活不上两年了,反正灶房天天有剩菜,就养着它吧。”于是,赵李红就给我起了“来福”这个名字,收留了我。她对我说,她开的是酒馆,来了生人不许咬,不然败坏她的生意。所以我觉得自己在青瓦酒馆就是个废物,终日无所事事。有时候我到街上转转,有时候去白桦林卧上一刻。这酒馆总是人来人往的,让我心烦。好在它靠近山,时时能听见鸟鸣。我眯着眼睛听鸟鸣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在大烟坡。

原来举行舞会的时候,赵李红都会出来跳。拍电影的那些男人很乐意请她,说她跳舞“轻盈”。她跳舞的样子确实好看,旋转起来非常轻,像在飞。白厨子背地说她这是在外面常陪人跳舞练出来的。这次舞会赵李红只出来站了一会儿,嘲笑了几句陈兽医,就回屋了。我猜是她妈突然回来了,惹得她心烦意乱,就没情绪跳舞了。人跳舞和唱歌一样,是高兴时才会有的。我想进屋看看她。

赵李红的屋子在一楼的最里面,窗子朝北开。她的屋子的墙壁喷着墙花,床单也是花的,又挂着花窗帘,每次进去,我都有踏进花园的感觉,觉得住在这屋子的赵李红是只大花蝴蝶。我一挠门,赵李红就打开门让我进去了。她正在看电视,画面中有个女人张着大嘴在唱歌。赵李红手中夹着一支烟,她猛地抽了一口,故意把烟灰弹在我的脑门上。有的时候,她爱捉弄我。给我往嘴上搽口红,把绸带系在我尾巴上,在馒头里藏上玻璃球,塞到我嘴里等等。一捉弄完我,她就高兴了。若是别人捉弄我,我会生气的。但赵李红捉弄我,我心甘情愿,因为她是我的主人。果然,她把烟灰弹到我脑门后,“咯咯咯”地笑了。她一笑,我就觉得这屋子又多了一朵花。我喜欢看女人笑,冬天要是没花可看了,就看她们的笑脸,跟看花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和她一起看电视。这台被人称做“彩电”的玩意儿在我眼里同样是黑白的。白地上的黑人在上面一闪一闪的。那女人已经唱完了歌,再上来的是个男人。他梳着女人一样的长发,出场时又蹦又跳的。他一唱,我就想撒尿,实在是难听啊!可我的主人却跑到电视机前仔细地看,并挥着胳膊喊道:“无常,无常,你真棒!”一听她叫无常,我就想起了那个找文医生做变相术的唱歌的男人。我也奔到电视机前,仔细地看,果然是那张被文医生给弄丑了的脸!他怎么会跑到电视里唱歌呢?谁把他放进去的呢?我猜他也一定认识我,就使劲跟他摇头,可他并不叫我,我一着急,就用舌头舔他,明明舔的是腿,可感觉舌头下面却是又热又硬的东西,无常依然又跳又唱着,看都不看我一下。赵李红拍了我一下,说:“你也喜欢无常啊?我可真没想到——来福!”赵李红肯定不知道无常来过大烟坡,不知道我认识他。无常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使我很伤心。我退到门口,再懒得看他一眼。好在他很快消失了。再出来唱歌的是个老女人,她很胖。她一张嘴,赵李红就说:“你这美声跟猫叫春一样难听,回台下歇着得了!”她过去换了一个台,依然是唱歌的画面,是个孩子在唱。我不明白如今的人为什么个个都爱唱歌,他们不在山上和河畔唱,非要站在电视里唱不可。在我看来,在电视里唱歌实在憋屈。

大财来敲赵李红的门。他说:“张所长找你有事!”

赵李红的屋子,别人是轻易进不得的,谁来都得敲门。赵李红隔着门说:“他找我干啥?告诉他,那女人告我也没用,我就不认她这个妈!让她找她的画匠去!真他妈的,岁数大了,还跑回来给我丢人现眼!”赵李红骂着。

大财说:“张所长说找你不是为咱妈的事,是别的事!你开门吧!”

赵李红就更火了,她边开门边骂大财:“什么‘咱妈咱妈’的,你怎么这么没骨气,还叫她妈?那不过是个老妖婆!”

门口站着的,是派出所的张所长和大财。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姓张的人,领无常去大烟坡做的变相术。我不知道他刚才是否在电视上看见了无常,无常也不认识他了吗?

张所长从兜里掏出两张照片,递给赵李红说:“这酒馆住没住过这两个人?”

赵李红拿过来看了看,把照片扔在床上,问:“他们犯了什么法?”

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胖男人,他们曾来过酒馆,不过现在他们不在这住了。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那两天我想往事的时候,他们离开了酒馆。

张所长说:“他们是抢劫犯,抢了城里的银行,现在正追捕他们!”

大财看了一眼照片,“妈呀”叫了一声,说:“嗨,幸亏他们走了,要不还不得把青瓦酒馆也抢了啊!”

“这么说他们来过了?”张所长问赵李红,“他们什么时候走的?身上带着什么东西?去什么地方了?”

赵李红说:“他们走了好几天了。他们是来找文医生的。他们没去成大烟坡,看这儿有拍电影的,就看了两天拍戏的才走。他们大摇大摆的,根本不像抢劫犯啊。”

张所长嘀咕道:“文医生死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的消息也真闭塞。”

“文医生和梅红都是名声在外的人,这样的人就是死了,人家也当他们还活着!”赵李红说。

白厨子在走廊那头吆喝大财:“大财!过来帮我们包馄饨了!”

大财嘟囔道:“什么时候我也抢个银行,早点脱贫致富,好不让人这么使唤我呢?”

大财走后,张所长又跟赵李红说了几句话,告诉她若是这两个人再回到酒馆,一定要给他打电话。赵李红点了点头,然后把床上的两张照片拾起,交给姓张的。

张所长临走的时候,对我的主人说:“你的屋子可真花啊,看得我都眼晕了。”

赵李红说:“我听说你老上歌舞厅,那里的灯光就不让你眼晕了?”

张所长用眼睛挤了一下我的主人,笑着走了。

他走以后,赵李红对我说:“想跟我套近乎,没门!”

赵李红关了电视,带我到院子里跳舞。她把我的两条前腿抓起来,搭在她腰上,用手把着我。我直立着,跟着她转圈。大概没人见过人会和一条狗跳舞,我们一跳,别人就不跳了。大家站在一旁看我们,为我们鼓掌。那首曲子就像流水一样柔美,我和我的主人跳得舒展极了。我感觉自己轻极了,轻得就要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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