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鹰飞了,风铃响了。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竟不知身在何方。只觉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那是阳光呢,还是河水或者是白云?是一声又一声风铃的叫声让我明白,我这是在青瓦酒馆。那白花花的东西是饱含着阳光的空气。我吃力地爬出窝,沿着长长的甬道朝灶房走去。我走得暖洋洋的,感觉是阳光伸着无数毛茸茸的小手推着我走。
灶房的门如常地开着,炒尖椒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听见红厨子一声一声地打着喷嚏。他要是把鼻涕也打进锅里,恐怕客人会把它当菜汁一样吃了。
白厨子正“呼哧呼哧”地在案板上揉面团。他站的地方阳光最强,我进门时挡了一小块阳光,白厨子那儿暗了一下。他马上察觉了,发现了我,立刻叫道:“瞧呀,我说它死不了吧?它这不是又缓过阳了吗?哼,睡了两天两夜。你们见过这么会享福的狗吗?它这是睡饿了,找食儿吃来了!”
红厨子把已炒好的尖椒“嚓——嚓——”地铲入一个盘子中,然后将一瓢水“吱——”地浇入锅里,转过身来看我。他蹲下身,抚摩着我的头说:“来福,你真是命大,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你这两天不吃不喝,只是睡,谁摇晃你,你都不醒。你怎么会睡那么大的觉呢?”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两天两夜,只是觉得脑袋发沉。我回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想告诉红厨子,我这两天都干了什么。别看我待在窝里一动不动,可我的脑子却历经多年的寒暑。我又跟着第一个主人走了一遍丛林,又跟小哑巴在一起说了许多的话。我还跟金发他们去了飞雪弥漫的伐区,跟梅主人在月光的葵花下吃了豆腐。当然,我又不止一次闻到了文医生熬大烟时散发出的那股奇异的香气。我不知该怎样跟红厨子讲述我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风雨雷电、树木花草、日月星辰、河流湖泊,我全都见到了。回忆使我觉得温暖,也让我伤感。如果现在陈兽医弄死我,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因为我热爱的主人,在回忆中又一个个地回到了我的身边。
大财的肩头搭着白毛巾,进灶房取那盘炒好的尖椒。天已经凉了,可他却汗流满面的。他见了我惊异地说:“这狗不是出来了吗?你们还说要喝狗肉汤呢,我看它是要喝人肉汤的样子!”大财端着尖椒走了,一定是客人等着享用呢。
白厨子说:“这狗也够怪的,能闭着眼睡两天!它要是能不吃不喝再睡半个月,还不得成神仙了?”
红厨子笑了,说:“我听说过狐仙、黄仙和蛇仙,真没听说过狗仙!它要是成了狗仙,咱青瓦酒馆的生意就更好了!”红厨子边说边给我弄吃的,他拿了一只深口盘子,撕了几块馒头扔进去,然后舀了两勺肉汤泡上。灶房里总是存有肉汤,红厨子叫它“高汤”。炒菜的时候,他喜欢淋一些高汤在菜上,说是“借借味”。红厨子把盘子摆在火炉旁,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舔起来。我不敢大声地舔,怕白厨子说我是个“贪吃的货”,他不止一次这样说我。
白厨子—边揉面,一边对红厨子说:“这狗要是成了仙,拉的就不是屎了,是金币!尿的也不是尿了,是银水!”他说到“金币”和“银水”的时候,声调非常高。红厨子“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那敢情好!到时我把这狗供起来,天天给它烧香磕头!”
我舔光了盘中的食物,然后舒舒服服地趴在火炉旁。大财又进灶房了,他吆喝红厨子:“做个酸辣汤,多加辣子!”
红厨子说:“这个客人是不是个大肚子女人呀?怎么除了吃酸的,就是辣的?我切辣子切得现在鼻子还痒痒呢!”说完,红厨子果真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大财说:“什么大肚子女人呀,这人是个戴眼镜的男人,一个小白脸!”大财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这是吃饱了,喝足了?唉,有时我真羡慕你!”
“那你就变条狗嘛!”白厨子说。
大财说:“我要变就先变条狼,把你给先吃了!”
白厨子说:“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吃了我?”
大财说:“你睡觉打呼噜打得太响,震得我耳朵疼!”
白厨子说:“你妹妹开着这么大个酒馆,非让你和我住一个房间,她单独给你一间房,你的耳朵不就不用受罪了嘛!”
大财一撇嘴说:“她呀,除了认钱,哪还认得我这个哥哥!你说她什么时候叫过我‘哥哥’?她打小时候就爱欺负我,我受她的气也受惯了!”
“谁给你气受了?”我忽然听见了我主人的声音!赵李红走进灶房,我立刻站了起来,摇着尾巴扑向她。她把我的头抱进怀里,说:“来福,我刚才一进院子,发现你不在窝里,吓了一大跳!以为你死了,让大财给拖走了!”
“它要是真死了,我也不拖它!”大财“哼”了一声,说,“让乌鸦把它分吃了算了!”
赵李红说:“你怎么这么恨它?”
大财说:“你对它比对我好,我都不如一条狗!”
赵李红笑了,说:“哪有人和狗计较的呢。”赵李红穿一件黑底白花的衣裳,她的笑容也像一朵盛开的白花,看上去格外明媚。我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把她舔得“咯咯”地笑。
赵李红跟红厨子说,她刚才去看拍电影的去了,今天是陈兽医上镜头。剧组让他穿上一套破烂衣裳,扮成个要饭的。他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这时亮出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陈兽医说一声“可怜可怜我吧”,那女人就朝他的脸上吐一口痰,骂他一声:“滚!”就是这样一个镜头,导演拍了足足六次!陈兽医的脸上满是女演员吐的唾沫。赵李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摄像机在陈兽医的背后,人家拍的是女演员的脸,给他的不过是个背影!他在电视监视器上看了回放,非要一个正脸,说是要不白挨那一脸的口水了!”
红厨子边做酸辣汤边问:“结果呢,导演给他正脸了没?”
赵李红说:“导演为了逗他玩,让摄像的换了一个角度拍了他的正脸。结果他看自己破衣烂衫的,跟傻子一样,又不要正脸了!”
白厨子已经把面团揉搓成一个一个圆圆的馒头,正往笼屉里摆,他说:“陈兽医这是自作自受!今晚他来吃饭,我得逗逗他,问他在电影里亲没亲着漂亮的女演员呀?”
大财“呸”了一口,说:“那女演员天天晚上都往导演的屋子钻,哪轮得上陈兽医来亲!”
一听说陈兽医上镜头了,我就胆战心惊的。我怕下一个会轮到我了。金顶镇要上电影的,除了他,就是我了。他是争着要上的,而我是不情愿的。但我的主人已经答应人家让我上电影,我就得上了。
赵李红说:“我估摸着来福上镜头会比陈兽医抢眼。陈兽医看它这两天像是要死的样子了,还要物色别的狗呢!”
听赵李红这么一说,我真是后悔自己没能在回忆中死去。那两天,我过的是激情荡漾、有滋有味的生活。可惜我没法控制自己的生死,就像我不能预知回忆竟能整整控制我两天两夜一样。
红厨子已经做妥了酸辣汤。大财把汤端给客人去了,红厨子趁机抽了支烟。他问赵李红:“这电影再有个把月该拍完了吧?”
赵李红说:“是。”
红厨子说:“这帮人可真开放,说亲就亲,说在一起睡就睡,我看不惯这个。”
白厨子已经蒸上了馒头,他正在水龙头下“哗啦哗啦”地洗手上沾着的面嘎巴,他冲红厨子撇着嘴说:“人家高兴,你有啥看不惯的?这世道,只要能让自己高兴,我看怎么做都行,该亲就亲,该睡就睡,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图个啥呀?”白厨子关上水龙头,湿着手走到红厨子面前,朝他要支烟抽。
赵李红说白厨子:“你总是要别人的烟抽,你自己就不知道买?”
白厨子说:“我买了,忘揣兜里了。”
赵李红说:“要是别人的东西,你就不会忘揣兜里了。”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为了证明我还有用,我先“汪汪”叫了两声,然后跑出灶房。我听见白厨子在我背后说:“准是又来了住店的人,这些天的生意可真好啊!”正午的阳光笔直地投在院子里,甬道亮极了。我看见花脸妈带着一个跟她一样老的女人走了过来。花脸妈已经不在镇招待所干了,她现在去汽车站旅社了,仍然给人做饭。她还是那么丑,爱发脾气。我从大烟坡回到金顶镇,曾去找过花脸妈,她见了我说的那句话我一直忘不了:“你还没死呀?!”赵李红说,新来的镇长嫌花脸妈太难看,认定她做的饭也难吃,就把她安排到汽车站去了。姓薛的镇长已经走了,现在的镇长姓杨。我觉得金顶镇的镇长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说变就变了。
花脸妈带来的女人个子很高,瘦极了,脸颊是塌陷的。我以前从未见过她。她见了我不敢再往前走了,神色紧张地后退着。花脸妈对她说:“别怕,这狗都老掉牙了,它不会咬人了。”说完,花脸妈呵斥了我一声,说:“柿饼!我来了你也咬?”她说话的语气,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而我听她叫我的旧名字,也觉得很亲切,于是就凑到她腿前,亲吻她的裤脚。她身上那股污浊的油烟味呛得我又离开她。
赵李红出来了。她迎着花脸妈她们走来。她个子本来就高,再加上穿着高跟鞋,高得仿佛接近白云了。她的鞋跟在甬道上敲出清脆的声响。陌生女人一见赵李红,出气就不均匀了,她把胳膊搭在花脸妈的胳膊上,像是要晕倒的样子。
花脸妈说:“你自己养活的,你怕啥呀?”
赵李红没有走到花脸妈面前,突然站住了。她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跟她一样又高又瘦的女人。
那女人颤着声说:“小红,你长得这么高了,我真是没想到啊。”
赵李红怔了许久,突然哭了。她对那女人说:“你是没想到我会长这么高,你以为我会饿死是不是?你这个不要脸的,我爸活活被你给气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那女人垂下头,她流着泪颤着声说:“小红,你爸的事情我听说了。这么些年来你和你哥吃了不少苦,妈对不起你们!”
“现在说对不起已经晚了!”赵李红咬牙切齿地说,“当初你多风光啊,把亲生孩子扔了,把丈夫也扔了,跟一个狗屁画匠跑了,把我们的脸全都丢尽了!你有章程在外面还跟着他跑啊,准是那老不正经的死了,再不就是嫌你老了,不要你了,你没处去了,现在又来认我们了!你可真够不要脸的!我告诉你,我就是收养一个叫花子,也不会养你一天的!你给我滚蛋吧,滚!”
我主人这一骂,我才明白原来她就是赵李红的妈!赵白木因为她跟画匠跑了而时常哭泣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
那女人哭得趴在花脸妈的肩头。花脸妈对赵李红说:“小红,她好歹是你妈,没有她,哪有你啊!你总得让她进你的酒馆坐上一会儿吧?”
“我这酒馆干净,我嫌她脏!她休想跨进这门一步!”赵李红叉着腰,对花脸妈说,“我劝你也不要管闲事!像她这种人还有脸回金顶镇?也不怕人家的唾沫会把她给淹死!”赵李红返身往酒馆走。
这时,大财出来了。大财问赵李红:“你跟谁在外面吵啊?”
赵李红说:“一个臭要饭的!”
大财说:“你给他口吃的,打发他走不就行了?”大财叼着烟晃着走了过来。我猜那烟是红厨子的,他跟白厨子一样爱朝红厨子要烟抽。
大财和赵李红是兄妹,我想这老女人是赵李红的妈,也一定是大财的妈。我不知道大财见了他妈会不会像赵李红一样赶她走。哪知道大财竟没认出他妈!大财抽了一口烟,问花脸妈:“她是从哪儿来要饭的?我看她穿得挺像样的嘛,不像个叫花子!”
那女人颤着声叫了一句:“大——财——”
大财又抽了一口烟,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花脸妈说:“她是你妈呀!”
大财吓得一哆嗦,烟都掉在了地上。那烟在地上仍然燃着,我想这回该轮到土地老爷抽烟了。小哑巴对我说过,待在地里的神仙是土地老爷,说他长了一脸的黑胡子。
大财掉头就往回跑,比被狼追逐的兔子跑得还快。花脸妈叹了一口气,对我主人的妈说:“你先跟我回去歇着,等我跟他们说说,慢慢他们就想通了。”花脸妈扶着那女人,晃晃悠悠地走出院子。她们的背影看上去就像两棵并排的枯树,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断成两截。风来了,风铃欢快地响着,青瓦酒馆又在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