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具有光线,音响和色彩的文字
作者:徐学清 发布于:2014-07-01 点击:1220
——读张翎授权华语文学网发表的十部中篇小说
徐学清(加拿大约克大学教授)
华语文学网上线之际,以《余震》改编电影而走红的加拿大华裔女作家张翎,一气发来《向北方》、《雁过藻溪》、《羊》等十个她最中意的中篇小说,全部提供给读者免费阅读。应华语文学之约,加拿大著名华裔学者徐学清为张翎这一组作品撰写书评——
虽然同在复旦大学就读本科,但因为不同的系和专业,我认识张翎却不在复旦校园,而是在毕业、工作多年、张翎已经成为知名华裔作家、我们都在多伦多安家落户后在多伦多大学东亚研究系的一次学术活动中认识的。
那时我正应加拿大西安大略休伦大学汉学教授吴华的邀请,在为她组稿的加拿大华裔作家研究专栏写一篇张翎小说的评论文章,因此阅读了不少她的作品,和一些记者的访谈。在一篇访谈中,张翎对她自己动漫似的描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在写作中一时找不到叙述自己想法的渠道,就会憋得受不了,这时如果有人在多伦多地铁里看到一个人浑身冒烟,头发滋滋滋地根根直立,那就是她。
这次活动在与张翎的交谈中,我很惊讶地发现,张翎的思维和观点恰如她所述,常常冒出火花,尖利而独特,和她温婉娟秀灵动的外貌和气质恰恰相反,表现在她的作品中则是特立独行的文化审视。 她的小说的文化性是融合在历史里的,她的文化视眼是跨国界、跨种族、跨文化、跨历史的,她所描写的大都是文化两栖或多栖的人物形象,也大都具有中华文化的根基。这些人物多在多元文化的环境中,在边缘和杂糅中寻找着自己的文化定位。 他/她们既不属于居住国里的主流社会,也已经远离了祖籍的家园,在文化身份的定位过程中,他/她们是变数最大的一群,然而在文化杂糅的过程中,他/她们又是最活跃的一群。张翎的小说对处在经济全球化的后现代、后殖民时代的多元文化观照和表现,常常触及当今世界多变多岐的文化脉动,为离散文学、多元文化中的文化包容和排斥等现实问题提供了她独到的思考和见解。她的小说风格鲜明,她语言想像力奇特丰富, 她的作品以其淳厚的文化内涵和深沉的思考,在华文文学中独树一帜。
上海作家协会“华语文学网”上所载的张翎中篇小说,虽未全部包括她的最佳作品,比如《余震》,《阿喜上学》,但是近两年来的上乘之作却皆在其中。十部作品中,除了《玉莲》以外,均以跨越国界、洲界为纬、穿越历史和交叉文化为经,以世界地图为背景来展开故事情节和人物活动的场所, 从中国的江南温州地区到加拿大,从加拿大到东、西欧诸国。各色人物在地理范畴的“这里”( 居住国)和“那里”(祖籍家园)、文化范畴的“东方”和“西方”之间来来往往, 演绎出许许多多 文化对话的故事。张翎的小说非常注重华裔与其他民族之间的关系,除了与加拿大、美国白人及英格兰后裔(《羊》,《大洋彼岸》《雁过藻溪》),还有与加拿大原住民印地安土著(《向北方》)以及黑人(《雁过藻溪》,《何处藏诗》,《邮购新娘》)之间的关系,进而在世界的舞台上来表现各种文化之间的不同、冲突、渗透、杂糅的复杂关系,尤其是表现来自中华文化的人物角色如何面对和处理其它文化的挑战和影响。这些人物基本都保存着中华文化的美德,与异国文化的碰撞在他们身上往往表现出正能量的释放,比如,对自己和过去的重新认识,对个性束缚的解脱,对人性的感悟,对道德的坚守,等等。这就使她的小说既有别于国内单一文化的汉语小说,也有别于土生于北美的华裔作家的英语小说。后者虽然在家族史的叙述中也引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描述,但是因中华文化在他们生活经历中的缺席,他们缺乏对中华文化的亲身体验,大多是基于西方的东方主义想像和诠释。
张翎小说的独特性在于文化异质状态中用历史来阐释现实,她的小说基本上都有以对往事的追忆来增加历史的厚度,在历史和空间的穿梭往返中通过对过去经验的重新认识来理解当今世界的现实问题。在对过去和现在的关系的论述中,T.S. 艾略特的观点尤为引人注目,他认为,“历史的感觉不仅仅包含着对过去性的认知,还包含着对现实性的认知。”①爱德华. 赛义德在他的《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对艾略特的这一论点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他指出艾略特论点的精髓在于“我们如何臆造或表现过去规定着我们对现在的理解和看法。”②因此,能否直面历史决定着能否把握现实, 因为过去是形成我们现在的根本原因,对过去的参悟能指导对未来的展望。张翎的小说总是在现今的框架里作史海钩沉,其实也就是近百年来的中国的以及世界的现代史,进而纹理出现实中的人物性格的历史成因,以及他们在多元文化的现实较量中的困境和对未来的新的构想。比如《花事了》中的吟云,《恋曲三重奏》中的王晓楠,《雁过藻溪》里的末雁,《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中的各色人物,以及《何处藏诗》的何跃进等。
张翎对小说语言很有造诣,她的语言在中国古典意义上的蕴籍和典雅基础上,体现着现代诗学上的意象性和现代性,常能使读者在文字上感受到光线,音响和色彩的效果。比如,“他的心咚的一声坠落到地上,把地砸了一个坑。他感觉满眼都是飞尘,移民官的脸渐渐丢失了五官”③,“国庆的头发在梳齿的挤压下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那声响在她的心尖子上咯吱咯吱地磨。。。” ④和“母亲的眼里淌着月光,那光亮将妹妹从头到脚地裹了进去,却将世界挡在了外边。。。有一次末雁突然萌生了想闯进这片光亮的意念。。。母亲吃了一惊,眼神骤然乱了,月光碎碎地滚了一地。”⑤张翎的小说语言的经典之处在于抽象和具象的结合,她非常善于把抽象的事物具象化,比如,“导游。。。头发被头油或摩丝修理成一片狂野的丛林,微笑和世界上所有的导游一样职业而老到,让人免不了要想起小费回扣这一类可以一下子把情绪杀戮得千疮万孔的字眼。” ⑥她也擅长于将客观物象主体化,让自然物体在人的主观感受中被赋予了生命而活动起来,并在人物的强烈的情绪中变化着它们的自然形态,形成“情绪的风景”(emotional landscape),比如她描绘巴黎的夜景,“。。。路易。威登大楼见过了太多的钱和太多的脸,蒙裹了太多的风尘,突然就老了,疲惫不堪地靠在路边。哈根达斯冰淇淋老店失却了夜晚灯彩的遮蔽,像一个迟暮却胆敢素颜的妇人,残忍地显露着白昼的褶皱和寿斑。这就是色彩和基调都遭遇了恶意颠覆的香榭丽舍。”这种具象,印象和意象在作者的主观情绪中的融合,使张翎的小说文体具有着诗的立意和境界,与此同时她的叙述常以非理性的诗话语言来解构小说叙述的传统程序,使平面性的语言呈现出立体性,在宏观的层面上让自然景物赋有情绪,在微观的层面上让抽象的意识和概念流动在可摸可触的具体形象里,有效地扩展了语言表达的范畴,从而激发、深化读者的阅读想像力。难怪著名华裔作家严歌苓赞她“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能想像,在写作中每当她感觉“语不惊人”时,她的头发就会滋滋滋地一根根地直立起来。
①、Edward W. Said, Culture and Imperialism. Vintage Books: New York, 1994. P. 4.
②、 《何处藏诗》,选自《一个夏天的故事》,广州:花城出饭社,2013。168。
③、《一个夏天的故事》,广州:花城出饭社,2013。61。
④、《雁过藻溪》,《十月》杂志,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2005年第二期。8-9。
⑤、《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选自《一个夏天的故事》,广州:花城出饭社,2013。4。
⑥、 《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选自《一个夏天的故事》,广州:花城出饭社,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