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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说红楼②| 《红楼梦》里最确凿的真相

来源:北京大学讲座  发布于:2024-12-13  点击:152


后来大一点,大概十六七岁吧,比高考到来得早一些,对我有一个情感的启蒙。我突然懂了黛玉为什么生气,她在跟宝玉吵什么,我突然明白了她讲的话。我当时还没有初恋,也没有什么暗恋的男孩子,但是我突然明白了,她很多话是在(挤兑)宝玉,是故意的,是激将,不是心里话。这样一看,就突然顿悟了,怪不得每次她激将了以后,宝玉都是用信誓旦旦的保证、承诺来消除她的疑心,对未来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但是态度坚定的立场,(或者说)渐渐地许她立场坚定但是前景模糊的未来。然后我明白了,其实她是用这样一种手段,耍小性子,明知不是这样,故意去冤枉宝玉,其实是在(挤兑)他,逼他要说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想知道宝玉的心思。


就这样持续了四五年,到20岁,它又完成了一个对我的爱情上的启蒙, 它告诉我一个很严肃的事实,原来爱情不是轻松愉快的。这一点我觉得很多人在进入爱情的时候,是没有做好准备的,都以为心动的同时对方也喜欢我,我们两个就会开始,就会幸福、和谐,会越来越默契,越来越幸福,进入这样一种境界。


这一点我很早就破除了迷思,我不这么想,因为看《红楼梦》我就知道动真情是很不好玩的,它很严肃、很重大,而且伴随着很多争吵、疑心、眼泪、哭泣、和解,和解完又争吵。我好像很早就认清了爱情的反动本质,我觉得它绝不是轻松、愉快的,轻易就可以达成的。 它很重大,它是要付代价的,两个人要抱着一种求道之心。我想这几乎是修一门课,这就是求道,这哪里是少男少女在一起这么简单,他们不是求道吗?


两个人先是甄别什么叫好的异性,什么叫出挑的异性,然后甄别什么叫对我合适的人,然后又甄别我可不可以拥有尽可能多的异性的好感和青睐呢,尽可能多的异性的好感和青睐跟专注的、唯一的爱情有没有矛盾呢?(爱情)就像通关,两个人达成共识一关关打上去,打到最后才明白心证、意证、你证、我证,证什么呢?证的就是对我来说就是你,对他来说就是我,而且我们两个就是唯一,为了这个唯一放弃其他的无数可能、无数青睐。 不是牺牲,不是忍痛的割舍,不是咬着牙拒绝诱惑,而是一种更高的境地。这才是我要的。


我理所当然屏蔽其他的异性对我的吸引,你也理所当然屏蔽其他异性对你的吸引和各种各样的好感。最后两个人一人一句话,黛玉说“我为我的心”,宝玉说“各人各得各的眼泪”,意思是说虽然(宝玉)贵为荣国府的少爷,别人都说(宝玉)是荣国府的凤凰,虽然宝玉是一个才貌双全的人,很有才华、天分很高,他也非常知情识趣,对女孩子特别怜香惜玉,而且是没有邪念,没有功利目的的暖男。哪怕是他,也需要做选择。你要那种心证、意证、你证、我证,丝丝入扣的爱情,那你也是要专一的。


到处留情对宝玉来说是很容易做到的,他太容易做到了,他的这个情感资源或者说异性资源是无限辽阔的,对他来讲,走出去就是一片花园、一片芳草地,而且只要他对人投以高情商,高智商的那种“暖”,很多原本不开花的女孩子也都会开出花来。 但是他还是觉得“各人各得各的眼泪”,他被教育了,他也认可这种观点,不可能一个人独得天下所有的宠爱、所有的青眼,这个就很有意思。


我觉得他是完成了一个人从童年、少年的早期进入少年的后期,甚至青春的早期的过程。因为大家都知道,婴儿会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我有什么事我就哭、我就闹,父母家人都会朝我走过来,满足我的需求。这个时候在我们人类的意识里面,虽然不能表达,但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中心,长大以后就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中心了。进了小学不太妙,我好像不是世界的中心,但我至少还是家庭的中心,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还是最疼我,都是对我笑脸最多,满足我最快。再长大就觉得不对,家庭内部、家族里面也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各种各样的价值标准,情感排序不一定是以最小的人为第一顺位,其实是会失落的。


所以我有时候开玩笑说这个安排很有道理,渐渐发现自己可能在谁那里都不排第一位的时候,我们会得到一个很强的外援,就是朋友。这个时候大家会发现,年轻人长到一定的年纪,会有一段时间(觉得)父母的话是不灵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更不灵。(家长们的想法)被鄙夷被嫌弃,他们一定要找一些同龄人扎堆,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心里有个空洞了。家里人两种可能:你没有把我放在第一位,(第一)爸爸可能在忙事业,可能对领导非常小心谨慎,但是对这个孩子并没有那么在意他的情绪,(第二)母亲可能“鸡娃”,不停地跟他说:“你要好好读书,你要考第几名,别人家的孩子你看人家多优秀。”这个时候小孩不大会理解大人这种成分复杂的爱,他会理解成你没有像小时候那么爱我,你不再满意我,所以你不爱我,原来你对我的爱是有条件的。


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去找同盟,找寻一些年龄相仿的小兄弟、小姐妹在一起扎堆,然后互相倾诉自己的苦闷、孤单,父母是“祸害”等等,互相吐槽这些事情,他们会获得这样的友情的支持。但这个时候的友情未必是同道,只是同类项合并,很简单的合并一下,我们互相暖一下,互相理解,不是真正的同道,所以很快这种关系又会破裂。大家去看看自己初中时代的同学,留到现在的多还是少,会很少的,如果有,那么你们很幸运。你们后来发现对方是同道了,后面再次认证、再次认证……肯定经过不止一次的认证,你们做了朋友,硕果仅存,或者硕果两三枚保留下来。那么以前那种凭着本能的同盟会结束、瓦解。


瓦解以后,在某件事情上,(你会)觉得他跟我不是同一类人,他怎么这么想,(他)怎么这么说。这个时候就需要爱情。因为爱情才会(让人)觉得因为你是你,我选的就是你。一样是985大学,一样是理工科,但是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一样是没考上大学,一样是个看上去有点废柴、挣钱也不多的人,在很普通的地方上班,但在这么多人里面,有人就会选中你,而不选中你隔壁那个比你早入职三年、工资比你高的那个。这种东西就是对个体的肯定,是亲情和友情不能带来的。用张承志的话说:“我希望能遇到一个姑娘,她是能在人群里面一眼认出我,就像在河滩上的石头,一堆石头里面她一眼就看到这块石头,不要其他石头,火辣辣的眼神,把我一把捧在手里,就是你。”这是张承志的爱情观,对我们这代人影响很大。


我觉得这个跟《红楼梦》也是吻合的。所以再到后来我就经历了结婚生子,生老病死的“生”来了,“老”是我自己慢慢老,我的长辈会抽身离去,包括我自己的父亲。他们走的时候给我带来的感受有一点像天塌了。有一个作家,他说:“这个事情其实大家都在准备,但是你会发现不管怎么准备,你都不可能准备好。”我觉得是这样。 我是文科生,一路读上来,读了多少书,里面写了多少生离死别,但是发现永远都准备不好。


这个时候(我会)再去读《红楼梦》,烦闷的时候也会读,最近心里有点空也会读,郁闷、生气的时候都会读。你们想想跟那个10岁的孩子,回头去看差别有多少。随着我的成长,我长大了,我变了,我回去看《红楼梦》,它是不同的《红楼梦》。所以我最近写了一本书,叫《人间红楼》, 他们追着问我到底读了多少遍《红楼梦》,我算了一下,反正100遍以上。留一个好奇,等一下我就告诉你们是怎么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