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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傅逸尘评张者《山前该有一棵树》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傅逸尘  发布于:2021-08-06  点击:5456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傅逸尘评张者小说《山前该有一棵树》。《山前该有一棵树》选自《收获》2021年第3期,《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3期转载。


荒漠中青涩的诗意与理想

——张者《山前该有一棵树》读记

文/傅逸尘


曾经细读过张者的两部长篇,《桃李》和《零炮楼》。那时我还在大学读研,他幽默调侃的语言和反讽夸张的叙述风格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前者是大学生的视角,那个年代里老师的尊严被市场经济所取代,因为项目和生意,师生间甚至没了大小,小说整体的叙事在似是而非的语境里并不怎样可疑;后者是晚辈的视角,讲述父辈们抗日的故事,作者喜欢不时地跳出历史叙事,以当下视点发表议论。十多年过去了,张者在这个短篇里仍然保持着上述幽默调侃的语言和反讽夸张的叙述风格,但不再那样张扬,不仅大为收敛,而且温润了许多,与小说讲述的故事及叙事语境更加和谐融洽,浑然一体。


《山前该有一棵树》是个短篇小说,但感觉上更像是一篇散文。


这是一个矿区,在天山深处,一个荒山秃岭寸草不生的地方。故事,如果说有故事的话,就发生在这里。这样的地方本来不适合人类居住,却因找到了一种神秘的石头——铀矿,兵团突然从三个建制团中抽调了近千人集结到这里。这个东西是造原子弹用的,父母们的工作便被赋予了神秘色彩,“我们这些孩子属于家属,就跟随着父母上了山”。西北干旱少雨,近千人的找矿队伍及家属生活的地方连棵树都没有,以至于“山前该有棵树!”成为这些上小学的孩子们的理想,可是那个地方唯一的一棵胡杨树却在山下的胜利渠边上。在一次关于树的作文课上,他们想起了那棵胡杨树,就齐声喊,把那棵胡杨树移到我们山前吧,让我们回家能找到路。这棵胡杨树不经意间被孩子们赋予了一定的寓意,具有了寓言的味道。胡老师说:“山上没有水,树不能活。”同学们喊:“山上没有树,人不能活。”此时,树是孩子们寻找家园的路标和心灵寄托的天堂,居然上升到了精神的高度。胡老师被孩子们对树的渴望与执着打动了,他找到矿长,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将胜利渠边上的那棵胡杨树挖出来,用水罐车将它拉到山上,栽到了小学校操场中央。“它高高地耸立着,成了上山者的路标。坐在教室里依窗而望,也能看到它伟岸而又粗壮的树干,这让我们安心,给我们带来希望。”


如果说,小说的前半部分还有些平铺直叙,后半部分的故事转折了,开始有了戏剧性与冲突,诗性与感伤的情绪在叙述中逐渐增强并弥漫开来。接下来,“我们开始了每天关注着胡杨树的消息,我们盼望着它能发出嫩芽,长叶,然后一树绿荫,到了秋天一树金黄。我们担心那么壮观的金色,小操场会装不下的。”“可是,都万物生长了,它那原本似是而非的萌芽还没一点变化,更不用说生叶了。”胡老师急中生智,让所有男生晚上到胡杨树下集合。因为没叫女生,女生还不愿意,说胡老师重男轻女。胡老师绕着树挖了一圈小沟,然后让大家脱裤子往沟里撒尿。又从家里提出一桶节省下来的分配给他的甜水,对着树沟倒去。问题是这一举动非但不能帮助胡杨树成活,反而会适得其反,把它烧死。也因此,当有同学写作文为了拯救胡杨树,半夜三更悄悄到胡杨树边“来一下”时,胡老师当天夜里再一次将男生集合起来了,宣布了严禁私下再给胡杨树“来一下”的纪律。为了给胡杨树一些精神鼓励,胡老师还教给大家一首诗诵读,长大之后,大家才知道这首诗来自《诗经•国风》,只不过用在鼓励胡杨树上意思有些牵强。之后不久,胡老师在课堂上被开矿放炮时飞来的石头砸露了教室的房顶而击中头部,当即死在了讲台上,后来被埋在胜利渠边那个巨大的胡杨树坑里。胡老师之死当然是个意外,但这个细节给人的感觉即便不谈宿命,也嫌沉重了些。不过,胡老师之死却为小说增色不少,也丰富了小说的思想内涵,提升了小说的精神高度。


那棵胡杨树当然没有活,但它就像胡老师当年所说的那样,它“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多年以后,同学回到新疆,再次去了那个已经废弃了的矿山。他们没有忘记那棵死去的胡杨树,远远地看到了它的身影。“它已死去几十年,细枝已经被风掳去,只剩下粗壮的枝干,像一尊神秘的树雕。”这时,大家开始抒发各自的情感与想象:“有人说它像一个女人,正张开双臂拥抱远方的云影。”“有人说它像一匹天马,正带着我们向远方奔驰。”“我则说它很像胡老师,他正在给我们上课,背景是那些被取走了一层石头的平滑如砥的山坡。那像一块巨大的黑板。胡老师正指着黑板给我们讲解那段《诗经》。”此时,叙述者有了属于他自己的思考与认知,而且这种思考与认知显然高出其他发表议论的同学,他的想象充满了诗意,与他们少年时对胡杨树的渴望、与死去的胡老师,在一个更具艺术形象与哲学价值的时空里遇合,升华了荒漠中的一段青涩的生命时光。这个时候,对于曾经的少年,胡杨树似乎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成为了一种无法抹去的精神与情怀。“我们当然没忘记去胜利渠边看望胡老师。让我们惊喜的是,在胡老师的孤坟边真的长出了一棵胡杨树。我们围成一圈坐在树下,回忆胡老师,背诵那段《诗经》。”这新长出的一棵胡杨树,多少有了几分鲁迅先生的笔法和味道,给那孤独者的身边抹上一点亮色,慰藉的当是那些后来者。


那段只有几年的青涩时光在“我”上中学后下了山就结束了,但几十年后发酵成了现代性的“乡愁”。这个“乡愁”不单是一种诗意、一首挽歌、一曲离愁别绪,还是一种对现代社会世俗思潮的反思与批判、抗拒与自我拯救。


张者习惯,或者说迷恋第一人称叙述。当然,我们不会将叙述者看作作者本人,即便有可能是作者本人。作者将叙述者置于故事中,他是当事者,参与了故事或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只不过没有被赋于任何个人特征。他稍微明晰的形象出现在小说结尾,在这里,叙述者跳脱了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指称的那种“叙述者”:“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每一次说话,第一个姿态都是在讲述。大多数作品都具有乔装打扮的叙述者,他们用来告诉读者那些需要知道的东西,但他们似乎只在表演自己的角色。”这个叙述者虽然不是一个明确的独立人物,不过,他所制造的叙述的亲切感与故事的真实性却将读者轻松地代入小说的情境之中。尤其是叙述的少年视角,他们并不懂得许多的真理,很多东西都似是而非,它的不确定性给荒漠中的艰苦生活增添了一定的喜剧因素,又因单纯而真实。这样的叙述,似乎也淡化了短篇小说文体通常来说必须的精妙构思、精巧结构,以及追求思想深度的气质,显露出一份别样的生涩却质朴的美感与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