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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来颖燕评张玲玲《夜樱》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来颖燕  发布于:2021-07-16  点击:760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来颖燕评张玲玲小说《夜樱》。《夜樱》选自《小说界》2021年第1期,《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3期转载。


“等光照向它,等它再开一次”

文/来颖燕


张玲玲说:小说是回答小说的最好方式。《夜樱》里埋有她欲说还休的问题,于是夜樱的意象就像是一个信物,要去对接这些无法言表之处。精彩的是,这种对接是渐进式的——她布下的迷阵,让我们不断在明晰和模糊、受控与失控之间转圜:医生以明确的身份登场,继而她很快加入,我们于是自动地站在他们的身边——这个属于医生与她的故事空间看起来稳定清晰。但是很快,这个空间呈现出了辐射状态:一个转身、一个停顿,就会牵扯出新的故事新的人。一环衔着一环,但是这种勾连又并非紧密急迫——那是一种人生的常态,不疾不徐。而人与人之间的世界一直都是这样交错的,等待着互相感染和修正。


但是这种修正并不轻松,因为作者赋着在这个空间上的时间刻度是跳脱的——故事从医生和她要去岛上开始,回忆慢慢堆积,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人与事,来来回回,盘根错节——医生医治过的病人,医生父母去世时的情形,住在他们楼下的一家人,医生与小徒弟间的微妙关系,医生与自己最初的那个“她”,她初到长安的岁月……看起来,从医生身上衍生出的线索是这个时空的内在经纬线。在这个主要以第三人称叙述的故事中,医生的故事和众人的故事看起来受制于全知全能的视线。但待到回头仔细看,小说里有许多个“他”与“她”,却唯有医生的那个“她”的一切没有办法立即在上下文里得到线索、补充完整。医生是主导小说的主角的信念因此一下子跳脱到了她的身上——作者一路在诱导我们渐渐地将探索欲望集中到了她的身上。但是吊诡的是,她似乎一直都配合着医生,听他的故事,坦然地要融入医生的世界。但这种融入的欲念让我们始终感觉到并不那么透明。


这种不透明感,在小说行进到最后他们去岛上的途中、停留在一大片芦苇中时,集中爆发了。作者似乎突然转过身来,注视着身为读者的我们:“如果我们说的故事不全是真的,如果我们竭力也无法说出全部;如果忏悔也可以虚构,她又能说什么?”这份慨叹将医生和她以及我们统统笼罩了进去。紧接着,叙述人称突然变成了“你”。原来的“她”被重置了,这种重置标志着独白的开始,并提醒我们注意,真正的揭秘开始了。但即便如此,作者也没有忘记在“你”引领的叙述中又设置了一个她,于是我们又赶紧埋头拼凑,哦,原来这个她是“你”的女儿,是“你”常常离开但又无法割舍的女儿,原来“你”并没有向医生坦露全部的生活,“你”与医生的融合,是部分的、有所选择的,原来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完整地获得“你”的故事。但是,焉知医生不是如此,小说中的其他人不是如此,及至我们自己不是如此?于是,“你”的讲述里夹杂着茫然和忏悔的情绪,但又似乎理由充分:“你只会不断地缺席,不断地错过。忘掉身份,忘掉责任。自以为是寻找生命的热情。但你不会和他说这些。永远都不。你只会说,一切都好。都还不错。温、良、恭、俭,我们能够呈现的、应该呈现的外观。”“情感需要共享平静和喜悦,也需要你独自吞咽苦难。”


那么既然如此不了解,为何医生会选择她?这个问题似乎易生也易解,因为太普适了——“她猜他只是因此望见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她所代表的,跟他当下全然不同的生活。就像她在他身上看见的一样。”在这一刻,迷幻感和真实感交错而生——“你”不仅是小说中的医生的“她”,也是现实中活生生的我们自己。第二人称引领的自言自语式的讲述击中了我们内心隐秘的角落,那个角落里有被堂而皇之、落落大方的生活表层包裹的种种不愿面对却永不消逝的往事,但我们又因此对生活心怀反抗精神,想去往别处,拥有新的世界,哪怕那个新世界迷雾重重。


具体的身形投下长长的影子,“她”幻化开来,又隐入另一个具体的他或她之中。或者,她也并非这个小说的主角?小说里有那么多的人称指代,暗示我们每个人都不过芸芸众生之一,她只是恰好在此刻得到了特别的关注,就像她的女儿领她去看的夜樱:当被灯光照亮,“它们在黑暗中显露面容,仿佛重新绽开了一次”。而女儿原来一直守着这株仅存的樱,日复一日地等她,“等光照向它,等它再开一次”。每一个灵魂的里层,都不可为外人道,而唯有自己不是外人。所以,只有“你”自己可以揭秘自己;所以,小说中的众生像里,没有绝对的主角和焦点,在暗中,他们一般沉寂,待光束投来,则如夜樱一般“再开一次”。原来夜樱并非一个静态的意象——在黑暗中被重新照亮、重新绽放的过程才是作者设置的真正的客观对应物。这个动态教人想起在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岛村第一次在火车遇见叶子时,叶子的身影映在火车的玻璃窗上,车窗外则是飞驰而过的黄昏景色。叶子的影子在窗外景物的朦胧暗流中时隐时现。就像《夜樱》里的许多个他和她,在人海中默默生存,守护着自己的秘密。他们具体又抽象,所以即使那个最受关注的她,最终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


在谈及这篇小说的创作时,张玲玲提到了川端康成的《雪国》。《雪国》里对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和情感所怀有的理解与慈悲散发出隐隐但恒久的光芒。《夜樱》的架构和笔法不同,但在调性上却与之有着重叠。“‘现在’中有时间的一切,‘这里’有空间的一切,‘个体’有‘人‘的一切。” 从渺小的没有确切名字的人和被掩藏在花丛中最后凋谢的那株樱花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世界的坐标。这个“看见”的过程与夜樱的绽放同构。整篇小说的琐碎和平静都在成全这种同构。所以,作者会借小说中她的口说出:“其实人生归根到底,是一个一个不甚连续的瞬间”,这是作者的内心流露,因此小说中不甚连续的除了时间,还有叙述人称——而这掌控了小说空间视角的腾挪。这个看起来不连贯的时空背后流淌着一种严密的连贯性,那是人情世事的运转法则,是命运之手看似无意却强势的安排。所以,这些努力的、认真的但吃力地生活着的人们,以自己的淡定消解着命运的无常和无奈,并因此可以依然葆有着靠近、尝试另一种生活的欲念,即使彼此并不真的了解,甚至只是一期一会。他们等光来,等再开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