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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韩松刚评潘向黎《荷花姜》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韩松刚  发布于:2021-07-09  点击:685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韩松刚评潘向黎小说《荷花姜》。《荷花姜》选自《人民文学》2021年第5期,《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3期转载。


感情在我们身后延续

——评潘向黎短篇小说《荷花姜》

文 / 韩松刚


潘向黎的小说,向来都是生机勃勃的。即便是那些被过旧了的日子,到了她的笔下,也是健旺而璀璨的,一花一草、一饮一酌,都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她总是能在一些关键的时刻让人的灵魂展开、让人的性情绽放,即使生活有些艰苦、有些寂寞,舌头和心灵也能担得住,因为往往是这样的时刻,我们能看到我们自己。


短篇小说《荷花姜》也如此。小说中的人物不多,主要有三个:一个是餐厅老板兼主厨丁吾雍,一个是被称作“荷花姜”的女人,还有一个是一身黑灰的男人。故事也并不复杂,主要写了这个被叫做“荷花姜”的女人和那个一身黑灰的男人之间模糊的情感故事。丁吾雍从日本留学回上海之后,自己开了一家餐厅,而故事就是从这个餐厅里开始的。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当这个女人第二次出现,丁吾雍就确定这是他的记忆中晶体不可溶的那一类”,和一个很特别的男人,“一身黑灰色,寡言,用现金”,经常在餐厅的吧台出现,而这个女人最喜欢的一道菜就是“荷花姜”。在丁吾雍眼里,这两个人很般配。“男子出色,女子也出色,而且男子像一个黑色的瓷碟子,托着荷花姜的尖、俏、艳,格外显出她的醒目,而荷花姜也反衬出他的不动声色和深不可测。”但他们的关系,却一直令丁吾雍好奇。


好奇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在这种好奇慢慢淡化之时,“荷花姜”再到餐厅,变成了一个人,那个男人不见了。在经过了一系列的犹疑、猜忌、问询之后,丁吾雍终于从这个女人口中得知:那个男人,他“死”了。这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丁吾雍觉得整口烧酒突然卡在了喉咙里,而且像火一样烧了起来。”由此,小说开始时那句:“每一次看见那个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响起:应该去报案。”才有了着落和回应,也才有了思绪和结构的源头。小说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写“荷花姜”独自一个人在餐厅里喝酒度日的情景。在这个男人“死去”的时间里,她依然在期待,在挣扎,可是,“身后哪里会有人?早就没有了。那一瞬间,丁吾雍感到在她的身后,是一大片空虚,空虚得连整个店和店里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因此,在一次酒后,她也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大哭起来,“酒气蒸腾,水汽弥漫,整个店里充满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那种哭声很可怕,虽然很响,但又很压抑,既像一个旧时代的乡下女人苦候多年却听到丈夫死讯,又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困下水道里挣扎不出来,用最后一点儿能量来拼命完成的号啕。” 当然,等挣扎、释放过后,这个女人还是努力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等到第二天,“荷花姜的脸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异样,要存了心仔细搜索,才能看出眼皮略略有点儿肿,脸色不如平时好,除此之外,依然是一个引人注目、打扮入时、举止得体、行动流畅的摩登女郎。”里尔克说:“愿你自己有充分的忍耐去担当,有充分单纯的心去信仰;你将会越来越信任艰难的事物和你在众人中间感到的寂寞。以外就是让生活自然进展。”这个经历了情感失落的女人,是不是有了一种“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意思?潘向黎对于这个女人的情感把握真是恰到好处,死水微澜却也处处有玄机。


但是,就在这个女人消失了半年,丁吾雍差不多快忘记了这两个人的时候,那个“死”了的一身灰黑的男人,突然又出现在了餐厅。这一次,和他一起出现的,不是荷花姜,而是另外一个女人。此时,故事的发展又陡然生起了悬念。丁吾雍的好奇心再一次被激起。而这一次,一切的谜底,在潘向黎的一顿耐心操作之下,被一一揭开了。起底的过程,真是精彩至极,丁吾雍的小心和细心、一身灰黑的男人的无奈和不甘,种种细节处理得恰当而又留有余地,而这却是要读者自己去领悟了。潘向黎说:“我总希望对人存有善意,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困境,貌似绝境,也希望能有些余地,留些祝福。这可能是一个女作家心底比较柔软的一面。”原来,一身灰黑的男人是一个离异的男人,而和他一起来的女人是他的前妻。他背负着前段婚姻的生活重担,并产生了一种对婚姻的恐慌,因此,在和“荷花姜”的感情发展中,他不愿意再结婚,这段关系也不得不停止。此时此刻,“荷花姜”的情感困境也在丁吾雍心中得到了解答。然而,这停止似乎也只是形式上的“死亡”,而实际上并没有终止。尤其读到小说的结尾处,不知怎么我就想到了《蒙田全集》(第一卷)中的一篇文章《感情在我们身后延续》,文章中写道:“大自然就是这样让我们看到,许多死亡的东西跟生命还保留隐秘的关系。地窖里的葡萄酒,根据葡萄季节的变化而味道不同。据说,腌制野味也是根据活兽时的状态而改变方法与风味的。”《荷花姜》不是关于“死亡”的故事,虽然小说中也写到了“死亡”,但这“死亡”显然是和爱情的幻灭相联系的。因此,小说的最后,“男人”关于“女人”的问询,其实是那死去的爱情的另一种情感形式。生活并不完美,但那已经发芽的感情,是一种切实的存在,虚无而坚实。即便当爱情幻灭,但情感依然会在我们身后延续,并和现实的生命保持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荷花姜,一个很美的名字,一种很美的植物。这一植物在小说中,经过丁吾雍的创造,成了一道美味的食物,也摇身一变,成了小说女主角本人。潘向黎的小说,历来滋味十足,比如《白水青菜》,比如《穿心莲》,有冷暖、有甘苦,触动着人的味觉,更考验着人性的神经。乔治•艾略特说,“艺术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它是放大生命体验、把我们与同伴的接触延展到我们个人际遇以外的一种模式。”在这个意义上,“荷花姜”这道美食,成为艺术的表征,或者说生活美学的暗喻。“丁吾雍觉得荷花姜作为食物,太好看了,简直性感。”而生活美学,就是在我们发现生活“不美”的时候,依然持有寻求“美”的精神执念和心理状态。潘向黎的小说,始终持有这样一种生活美学的姿态,让人在艰难的时候也不那么轻易懈怠,就像《荷花姜》中,潘向黎靠着一道菜来重建我们即将崩塌的现实生活。


《荷花姜》揭示的其实是当下人的生活状态和情感现状,小说中人物的情感挫败和生活失败,虽不如乔伊斯小说集《都柏林人》中那般“瘫痪无力”,但其表现出来的爱情的无法实现,婚姻的无处逃离,情感的无力交流,确是现代城市人共有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状况。《荷花姜》中出现的人物并不多,但都附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尤其是在餐厅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故作的优雅和淡然也不能消除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荷花姜》的令人难忘之处,就在于触碰到了人的内心深处——灰暗的、明朗的,确定的、模糊的,失望的、渴望的——种种复杂的情绪。


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最深重的隔膜可能就在于,我们根本无法真正了解那些与我们有关系的他人。但在《荷花姜》中,疏离、淡漠之外,我依然读出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潜在的“相互依赖”,正是这种依赖,让感情即便在关系结束之后仍然得以延续,并得以实质性的处理。荷花姜和一身灰黑的男人之间、丁吾雍和他在小说中短暂出现的女友余清之间,甚至于丁吾雍和荷花姜、一身灰黑的男人之间,都存在着这样一种相互依赖。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因此,当其中任何一种关系终结时,不管是“拒绝者”还是“被抛弃者”,都陷入一种不得不去回忆的状态,就像小说中写的:“人对某些人的记忆,是另一种质地,表面看上去也是晶体,但硬度很大,水不可能溶解它的,相反,不论过多少年,它都可以拿来划玻璃。哪怕被记忆的那一方已经从你的眼前甚至这个世界上消失很多年。”然而,这种无法“摆脱”的情感,可能趋向于一种“和解”,也可能意味着最后的无疾而终,“延续”构成的是一种无力的循环,而不是建立关系能力的增强,最后,这一“延续”变成了阻碍个体发展的自我叙述和自我掣肘。依赖始终存在,我们的情感也依旧贫困。这就是当代关系中人与人无法挣脱的荒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