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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张德强评葛亮《瓦猫》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张德强  发布于:2021-07-02  点击:469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张德强评葛亮小说《瓦猫》。《瓦猫》选自《当代》2021年第1期,《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3期转载。


那难以舍弃现实的现实

——读《瓦猫》

文 / 张德强


去年新冠最早发生时,葛亮和其他教师一样,在香港给学生上网课。他目睹疫情改变了授课方式及其他,目睹香港的老字号在半年内纷纷“执笠”,不禁感慨“这终于是现实对现实的屈服,也是现实对现实的舍弃”。四个“现实”不能分开讲,第一个和第三个“现实”,是一种此刻的栖居;第二个,是时间的消磨改易;第四个“现实”则是他笔下旧世界的遗产,正渐渐风化于“无法抗拒的世界新陈代谢”中。“变则其久,通则不乏”,“改变”这件事,并非可简单判断其好坏,但若改变的结果是销声匿迹呢?故而葛亮“后记”里的焦虑并不寻常,他以文字构建的追寻亦非无端。葛亮迷恋“劳作”,“‘劳作’这个意象的确吸引了我,大概因为经历了时间,它们如此确凿地留下了成果”,焦虑中仿佛找到了某种流通之道,可借此勾连上新与陈,让不断发生的“代谢”与“舍弃”存下些许痕迹。这便是《瓦猫》一书,从修书、飞发到瓦猫,他写的是湮灭又是存续。我们且说《瓦猫》。


《瓦猫》被用以为全书命名,且被安排为三篇的殿军,可见其在作者心中分量。三篇皆有个兴致勃勃的闯入者,一个安然栖身于现实的读书人,他好奇,他观看,他忍不住去记录与解释,但绝不深度介入;他笔下的历史/秘史“如时间的暗渠,将一切真相抽丝剥茧、暗度陈仓”。这样的写法,实际恰如设置一面玻璃,将读者隔离于历史/秘史之外,读者的情感被作者调动得恰到好处——眼睁睁看着真相和秘密化作淡山远影,也仅余叹息而已。


《瓦猫》的确是其中最有心的一篇。


读过《问米》等短篇的读者都了然,在创作短制时,葛亮是个朴素的讲述者。无论是提笔写下异域奇闻、都市传说,还是生途之暗,他往往精心设计情节,力图波折起伏。《瓦猫》则稍有些许异质之气,它采用仿侦探故事结构,双文本叙事,讲述看似清晰而实存足够留白,这留白其实如龙之睛,照亮并关联全部情节。小说主体是瓦猫匠人荣瑞红与联大学生宁怀远的爱情,一个是性格阳光的学生,从大后方来到西南一隅,一个是爽朗大方的边地女子,娴于瓦猫制作却也对新事物充满好奇。作者却并不在意把民国风流讲得多么波澜旖旎,小说的氛围貌似充满善意,身边的师友邻居都乐于在这场美好相遇中推波助澜,即使是身负绝技的瓦猫老匠荣老爹,也并未对二人爱情有实质意义的阻止之举。但他们最后各自还是成了匆匆过客——只因时代,或者说时间。那是上世纪40年代最艰苦的日子,中日交战方息,又是一场改朝换代。“现实”不断蚕食着“现实”,前者是战火带来的召唤与变动,后者是那脆弱又顽强的“劳作”,70年过去,前一个终究把后一个逼到了角落,从“三间两耳倒八尺”的明堂瓦屋退至颓圮的弥陀寺。


现实最后屈服于现实,现实还是舍弃了现实;但又终归有些什么,确凿地留下了。


故事主体从第三章开始,调子是亮色的,我们或可称此章为“先生们来到了龙泉镇”,在那明朗男孩宁怀远登场的同时,闻一多、朱自清、冯友兰、华罗庚、金岳霖诸贤,以及勤勉持家的太太们,或显或隐地先后出场。葛亮是个在意氛围的作者,《瓦猫》三篇各有其传承的物质或非物质,但耕读传家的古道始终在几代人之间赓续,《瓦猫》中尤其如此。我们在主体故事前半段看得出真实历史人物影子,雪泥鸿爪可见于汪曾祺的小说散文,也见于今人对西南联大及昆明史迹的发掘,于是,小说《日晷》里朱自清的“一口钟”、治印补贴家用的闻一多、埋头孤村撰写“贞元六书”的冯友兰,还有“培养正气”的雅谈,罗养儒《云南掌故》里津津乐道的小菜“青蛙抱玉柱”,都成了荣、宁爱情的背景。两个年轻人的来往互动穿插于虚构与真实之间,形成一种有似电影《阿甘正传》的叙事效果,在个体与历史的互文书写里,明亮中恍然预言将来而未来的黑暗与不幸。最重要的一笔,当是只言片影里的梁思成与林徽因,葛亮并未使用想象将其过度小说化,这对儿宁怀远眼里的“神仙眷侣”,某种意义上为荣瑞红对爱情和家庭的渴望提供了范本;发生在梁家那场聚餐,加深了荣、宁二人情谊,残酷的历史——当时的“现实”——借此也际粉墨登场,曾经的热血青年,终难免马革疆场。所以,宁怀远怀抱使命感离去,又带着伤病归来。荣瑞红接纳并治愈他,这里的“接纳”和“治愈”有着同等分量,殊非寻常卿卿我我,她以一副墨镜助其恢复尊严,用匠人的朴实坚韧帮他找回自己。乱世的边陲,总容得下一对夫妻吧?可“现实”又来了,沉甸甸的“现实”再次打破“神仙眷侣”美梦,宁怀远二度离去,是为恩师闻一多的遇刺。宁怀远去了哪里?作者这回留了长长的一段白,而对荣瑞红则是一生的谜,宁家子孙始终不曾放弃追寻。


现在可以再回到小说开头。和《瓦猫》中另外两篇一样,依然是一个远行的当代人“我”,来到比昆明更远的德钦,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脚下。“我”接受藏族老妇嘱托,要将一封信转交到昆明的宁瑞红手中。几经辗转,“我”来到昆明,来到龙泉镇,已经没多少人知道荣瑞红名字。遍布云南各地的瓦猫有如路标,“我”在德钦便为其奇美犷野所震惊,在龙泉镇则因瓦猫邂逅身为荣家第三代、善制此物的荣之武。于是,在那位瓦猫默默守护的营造学社旧址、名人故居环绕中,“我”在破败的弥陀寺里见到了眼睛“还很明亮”的老年荣瑞红。侦探故事般曲折的行程,一封信送到,一个谜揭开,历史与现实相遇了。“我”应荣瑞红之请,为她念起藏于信封中的笔记。自第三章开始,笔记内容与故事主体的双文本结构一直延续至小说结束。荣怀远还有两位第三代,一个是陪伴荣瑞红的荣之武,一位是小说里寥寥几句正面描述的荣之文——只说他在云大读新闻系,后来留在昆明。而之武继承了瓦猫手艺。实际上则可以推断出,之文没有留在昆明,他走在祖父的路上,借助瓦猫找到了卡瓦格博。


那笔记,便是荣之文所写。从2004年4月至2007年6月,荣之文在德钦乡下支教之余,几次登上卡瓦格博。之文在寻找什么,他没记在笔记里,但他显然有所收获,小说结尾时,荣瑞红在信封里发现一枚破碎的墨镜镜片:“荣瑞红颤抖着手,将那镜片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朝窗外看去。太阳就没有这么猛烈了,世间万物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昏黄。”小说第一章已经告诉我们,德钦有一只昆明龙泉形制的瓦猫,人们回忆起,有个人,要去卡瓦格博找“做这只瓦猫的人”。留白中渐渐显出微凹的影像,第三代的荣之文,他接触到祖父留下的照片和文字后决心去寻找他,在卡瓦格博脚下一找三年。


小说里几次提到1991年发生在卡瓦格博的雪崩灾害,那次雪灾造成中日联合登山队17名队员殉难。来自日本的遗族(或志愿者)年年来此寻觅,终于在2006年找齐全部遇难者遗体,并竖碑纪念。这种寻觅,与荣之文的追寻祖父构成一种对应——人们对历史不是采取轻率的“放下”或遗忘。那么,荣之文哪里去了,他为何不亲手把祖父残留的墨镜镜片交给祖母?因为他再也回不去了,他永远留在了雪山。恰好他的日记写到2007年6月3日,最后一句话是“回家前,我再去外转一次卡瓦格博吧”。查阅2007年网易新闻,梅里雪山这年再次发生雪崩,多人遇难——这些,小说中没有提,也不必提。祖父在昆明翠湖畔见到的梨花,之文在德钦亦与之相遇。


很难说七十年前,宁怀远怀着怎样的歉意悄然别妻弃子。按理说,他应该北上,应该去大城市,只有在那里才可以找到他追寻的“现实”。可他最后的遗迹却留在了德钦的雪山下,被他的后人拾去。经“我”的“抽丝剥茧”,葛亮细密编织的“真相”隐隐浮现。时间的暗渠边,梨花穿越七十年,仍在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