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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穿墙术” | 思南文学选刊 · 概览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思南文学选刊  发布于:2021-06-25  点击:1048

《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3期已于近日出版,本文为评论家丛治辰对《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3期的阅读印象。


关于“穿墙术”

《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3期概览

文/丛治辰


本期《思南文学选刊》的“重温”栏目刊发了马塞尔•埃梅的《穿墙记》。感谢这一选择,使我有机会再次领略这篇小说灵动轻逸的叙述之美。小说开宗明义地告知读者,马蒂耶尔是一个异人。但他其实和我们很多人一样,住小房子,当小职员,老实巴交地上班和回家,近于机械呆板。突然有一天,世界在他面前裂开一道豁口,他发现自己凭空多了一身穿墙而过的本领。和很多安分守己的四十三岁男人一样,马蒂耶尔对生活中的偶然事件不感兴趣,甚至相当不适。他顽固地抗拒这一改变,直到新来的领导逼迫他做出更无法接受的改变——改变他几十年一以贯之的行文习惯。或许就在那一刻他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信仰的庸常而稳定的生活其实远没有那么牢靠。我猜想他当时的愤怒并非只是针对那位领导,而是出于一种被背叛与被欺骗的强烈痛苦。在此之前,穿墙术对他毫无意义,因为他对“墙”这东西司空见惯,觉得再自然不过,即便被安排在一个阴暗的小房间,也可以安之若素。但如今他终于发现,生活的真面目便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因此当他从墙后伸出脑袋,其目的就并非仅仅是戏弄那位领导,而是要向包括这领导在内的世间一切的“墙”发出嘲笑。在笑声里那些墙纷纷坍塌,世界正式向他敞开。当他游戏般出入银行和监狱,小说变得多么快乐。我以为这里面没有什么“杀富济贫”的意思,毕竟那些奉他为英雄的人们,并没有拿到半枚金币。人民热爱的不是金钱,而是穿墙这一行为本身,马蒂耶尔的异能让他们平庸生活的沉闷一扫而空。


当然,他总会遇到那个金发女郎的。其实无需作者暗示,我已经在隐隐担忧他的结局,当那女郎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完蛋了,马蒂耶尔无可阻挡的自由生活结束了。这种预感让我困惑良久:那种凉丝丝的危机感到底从何而来?如果说,他之所以丧失自由是因为不应有的欲望,因为觊觎那本不属于他的玫瑰,那么何以此前他江洋大盗的行径,却让我们那么兴奋,而且轻松?我想唯一的解释大概是:那些金钱在马蒂耶尔这里本来就没有重量。除了给自己预备那栋并不起眼的安全屋,马蒂耶尔对挥霍钱财似乎并无兴趣。正因为此,他的偷盗行为和从墙里伸出脑袋一样,只是一种嘲弄,因此这一行为是向全世界——包括书中的人们和书外的我们——敞开的,是那么坦荡明亮。但这位金发女郎,马蒂耶尔却无法与世界共享。这一行为由真实的欲望驱动,而不再出于快乐的动机,这让它成为一个可耻的阴谋。在穿过这女郎的房屋和院墙时,马蒂耶尔失去了遁出监狱的从容,盖因这一次他并非为了自由穿墙逃脱,而是将世界挡在墙外,真正过上了囚徒生活。马蒂耶尔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筑起一堵墙,他的肉身因此变得沉重,终于锁在墙心,成为冷硬墙体的一部分。


马蒂耶尔的悲惨际遇让我想起卡尔维诺的告诫:“的确存在着一种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正如我们都知道也存在着轻举妄动那种轻那样。实际上,经过严密思考的轻会使轻举妄动变得愚笨而沉重。”(《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轻逸》)卡尔维诺借用《十日谈》里的一幕来说明“轻逸”的文学真谛:超脱了世界之沉重的哲学诗人卡尔康蒂轻盈地一跃,溜之大吉,将企图戏弄他的那些纨绔子弟留在墓地当中。在我看来,马蒂耶尔的英雄行为、他显赫一时的名声和令人感伤的下场,同样讨论了这一问题,并且更加醒目地警示我们,轻举妄动是如何葬送了自由而轻逸的小说精神。和这期刊物中的其他作品参详对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这篇小说绝不仅仅是一则妙趣横生的现代传奇,而根本就是有关小说艺术自身的一则寓言——关于小说的形式、内容、主题,乃至于小说这一文体的基本美学原则。在此意义上,在本期刊发的几乎每篇作品里,我们多多少少都会看到一点《穿墙记》的影子。


就像张者的《山前该有一棵树》,它最核心的情节——把胜利渠边的胡杨树挪到荒苦的矿山——不就是一种穿墙术?重点当然不在于那棵树穿越空间的距离,而是借由这样一棵树,以及胡老师对树的讲述,那些生活在矿山的孩子们与绿洲、与绿洲以外更加广阔的世界之间那堵“墙”被凿开了,绿色与甜水奔涌而来。一棵挪不活的胡杨树,其意义几近于幻觉,但幻觉是可以撬动现实的,它让那些孩子们有了走向远方的可能。而且,树是幻觉,人呢?张者以一种朴素的修辞手法,将那位走了霉运的胡老师与死而不倒、永存于孩子们记忆之中的胡杨树联系在一起,在一种万物有灵的氛围里胡老师跃出了他的皮囊,弥散到无穷广大,提供了小说结尾处浓郁的抒情。而历史也因此得以卸下单调而沉重的面具,露出它丰富的表情。


葛亮《瓦猫》之动人,同样发生在穿墙而过的时刻。那些在香格里拉和昆明神秘出没的瓦猫,就像是马蒂耶尔从墙后探出的脑袋,引诱着“我”和所有读者,去剥开被厚重墙体掩盖的秘密。关于西南联大和那个时代,已经讲述得太多,那么多人生,那么多故事,层层叠叠,令人窒息。而葛亮的出色之处恰在于,能够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和遥远的时代一路穿行,逼近那所昙花一现的辉煌学府,召唤陈旧的记忆一点点醒来;但是又突然推远,在更加绵长开阔的时空结构里,制造出一种令人惘然的美感。但让我感到费解的是:那个叙述者“我”的故事,究竟有什么深意?如果他只是一个带领读者不断穿过历史迷雾与深沉人心的异人,那么他应该像显赫时代的马蒂耶尔那样轻盈。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作为叙述者,他对自己喋喋不休地讲了太多。这让他本人变成了马蒂耶尔的金发女郎,多少拖累了他穿墙而过的敏捷步伐。


和暧昧曲折的《瓦猫》相比,潘向黎《荷花姜》的意图似乎明白无误。小说一开始,在叙述者和那对男女之间就有一道墙,这道墙的厚度与透明度都非常理想,天然适于穿越。这有赖于丁吾雍的分寸感:为了挽留这对富有魅力的客人,他始终小心翼翼地和他们保持距离。窥探,但并不介入。小说中年轻女子那么神采飞扬又那么楚楚动人,大半是因为这样合适的距离,或者说,小说家那精妙的穿墙技艺。因此,当丁吾雍逐渐按捺不住想要接近这位年轻女子的时候,我再次感到无比紧张,和马蒂耶尔遭遇金发女郎时一样:不!停下来!好在,女子那句凶险而难辨真伪的谎言,让她“咻”的一声穿墙而去,逃脱了叙述者的抓捕。读到那句话时的快意,可以与《百年孤独》里俏姑娘被床单带走的那一刻相比。然而那个男人居然再一次出现了,这简直让我疑心自己已经听到了马蒂耶尔那笨重的呼吸声。当那个男人和他的前妻躲进小包间里窃窃私语,我忍不住要把门外逡巡窥伺的丁吾雍直接拉走:这样就很好,不要再做些什么了。是的,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我可以自己猜。——我多么希望那个男人没有孤独到和丁吾雍说那么交心的话呀,和最初出场时那个沉稳男子相比,他的表达欲似乎太多了一些。


马蒂耶尔式的快意不仅存在于小说当中。葛兆光《明清科举的新文化史研究》是为艾尔曼《晚期帝制中国的科举文化史》撰写的学术书评。与宫崎市定《科举史》、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相比,艾尔曼研究的最大价值就在于跳出制度史和社会史的既有视角,揭示了科举制度与明清政治生态、社会生活之间的复杂关系——他没有将科举考试孤立地理解为一种人才选拔制度,而拆除掉隔绝不同研究领域的那些人为的意识障碍,让他的研究对象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而葛兆光与艾尔曼的辩论同样精彩:他完全理解艾尔曼的意思,但是各自不同的立场并没有造成对立,而成为沟通的前提。事实上,学术思考的魅力,不正在于不断拆除既有认识所造成的思维局限吗?在此意义上,许宏的《二里头都邑“不动产”的大发现》简直像是一个精心构造的隐喻。一方面,他老早就以“大都无城”的观点,反复和“无邑不城”的传统看法争辩:忘记你们在想象中垒起的城墙吧,只有拆掉它们才能明白二里头都邑的价值。另一方面,他其实依然是以“墙”作为线索去进行二里头遗址发掘的:宫殿区道路网的发现,已足够证明这座都邑显然出自复杂的人为规划。而道路是什么?它也是一种墙,却不仅能分割,还能联通。就像后来发掘的宫殿区防御设施一样,曾经它用以隔绝,而今却成为追溯中国早期文明的一条通道。但许宏这则考古纪事所提供的快感还并不仅限于智性层面,在文章中,他多次提到考古挖掘工作因延伸到现存村庄民房而不得不中止,字里行间不无遗憾。但我很想说:不,那并不是阻碍。恰恰在这相遇当中,几千年的时光被击穿了,古老中国与今日中国交织在一起,撞击出一种如青铜器般钝重的美感。


所以,《穿墙记》岂止是有关小说的寓言,它是一切书写的寓言,也因此是一切思考的寓言。思考与书写的价值,正在于轻快地跃过沉重、呆板、单调、压抑的世界表象和既有知识,在发现与创造当中获得自由,感到狂喜。当然,轻有其价值,重或许也有其价值。但是如果根本不曾意识到墙的存在,或意识到了墙的存在,却困于其中无法逃脱,又或者刻意制造“鬼打墙”,就或许失之于粗疏、脆弱与油滑。就此而言,关于文学中的穿墙术,其意识、技术与实绩究竟如何,是否可以视为这一期《思南文学选刊》给我们提出的一个重要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