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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马兵评艾玛《万象有痕》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马兵  发布于:2021-05-28  点击:834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马兵评艾玛小说《万象有痕》。《万象有痕》选自《长城》2021年第2期,《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2期转载。


生如芥子有须弥

——《万象有痕》读札

文/ 马兵


艾玛近来的小说一直在变。这两年,她写了《芥子客栈》《弃园》等一批武侠风的作品,力图完成自己写作主题的一个转换。而《万象有痕》看起来又回到她此前驾轻就熟的范畴中,法学专家的人设、人的罪行和罪性、心灵的囚役与救赎等等,都可在她此前法律题材的小说中找到对应。不过,我倒以为,艾玛在走一条螺旋上升的路,她重拾自己熟悉的专业素材,在处理时却又如同《芥子客栈》一般,在生活的一隅写出人性和人心深不可测的部分,并引领读者思考生活的正当性到底该如何理解,诚可谓“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


《万象有痕》的叙事有内外两层:小说从何洛平坐网约车去妻子李霁的墓地悼念写起,拉拉杂杂,牵扯起他和网约车司机各自的人生之痛。外层的叙事外壳,或者叫小说的“本事”很简单,无非就是一路去墓地的所谈所想,且多零星琐屑。但是这桩“本事”里织入的故事却是高密度的,何洛平的儿子与日本青年林次郎的同性之爱,以及由此导致的何氏父子多年的情感隔膜,网约车司机被丈夫所弃的遭际,还有中国式养老的困境,犯罪心理学的伦理思辨,社会阶层的悬隔等等,都繁而不乱地隐伏着,且用一种相当克制的姿态。


艾玛自己也谈到了,这篇小说是由自己平日积累的若干碎片构成的。她在处理这些碎片时,无意把它们都伸展出来,长成交叉紧密的模样,形成某种一致的有机性,小说里不少情节一闪而过,连点到为止都算不上。钱钟书在《读<拉奥孔>》中说:“正因为零星琐屑的东西容易被忽视和遗忘,就愈需要收拾和爱惜;自发的孤单见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苗……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起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学说是如此,生活大约也是如此吧。“万物有痕”且触类旁通,让事物留痕的那些不必说开说透反倒更能让人咂摸生活本来的情味,毕竟,多少头等大事在生活里被感知时,兜兜转转都化为一地琐碎。可以说,《万象有痕》是典型的以小博大的作品,它隐藏的越多,投射的也越多;节制的越多,思考的也越多。


小说的主人公何洛平是一位犯罪心理学家,其弟子是法学院院长,这样的设置也经常出现于艾玛之前的小说中,这当然出于情节和叙事自洽的考虑,但我想更重要的或许是,艾玛希望在法律与情感的对峙中完成一种艰难的啮合,用更具人文关怀的立场弥合法理和情理的二分:因为对于法律事件,法学背景的从业者往往有介于旁观者和介入者这二者间的身份游动性。致力于研究法律与文学关系的美国学者努斯鲍姆在讨论“诗性正义”时,认为正义的裁判者首先应该是一个“明智的旁观者”,而“明智的旁观者这一设计的首要目标就是,筛选以自身为中心的那部分愤怒、恐惧以及其他情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提供一种类似司法中立的裁判。而艾玛笔下的法学教授们的艰难之处在于,专业素养让他们知道应严守一个“明智的旁观者”的立场,关注事件,而不是卷入事件,只有如此才能保证其在判别时不从自身利害出发,可现实往往又让他们深陷其中,因此,他们不得不携带着巨量的个人的“愤怒、恐惧以及其他情感”来做一名“旁观者”,法律世界和现实世界纠缠成了一个世界,这是多么的吊诡!而正是这种吊诡让艾玛的小说产生了巨大的张力。


《万象有痕》中,当何洛平无意洞察到他的日本同行也是好友的儿子林次郎和自己儿子的恋情时,变得怒不可遏,他将林次郎送回日本,而这也在他和儿子之间埋下隔阂的种子。儿子去国后,他满怀思念和歉疚,却终未主动迈出和解的一步,而是靠着妻子的联络获知孩子的一切。当老伴去世之后,他与这个世界、与亲人的连接成了自己不得不直视的问题。同性之爱本来就非法律范畴所辖,何洛平作为犯罪心理学家,敏锐的洞察力却让他在面对孩子时进入了心灵的过敏状态,将法学交给他的“明智”完全抛却了,他几乎摧毁了儿子的生活。在整个的后半生,他都在处理自己的“愤怒”“恐惧”和“情感”,而这也影响了他的专业判断——小说提到的那个“第一枚血指纹”的案例很有意味,1892年阿根廷警官瓦泽蒂西根据指纹裁判佛兰西斯卡有罪在刑侦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然而就像何洛平质疑的,焉知那枚指纹不是去抢救孩子的过程中留下的呢?何洛平从有罪推断到无罪推断的思维方式的变化大概也是他从儿子的教训获得的启悟吧。在老伴去世后,他开始更努力地基于人性的正义立场而不是专业立场去思考问题,小说没有写明他与儿子彻底的和解,不过,他再一次动用自己的专业优势帮网约车司机去解决她人生的困扰时,所有的读者都会松一口气。


努斯鲍姆认为,文学的诗性和法律的正义之间可以形成有效的连接:文学虽然是柔软的,但它有能力测度散布在道德罅隙里的人们隐蔽的正义感,并参与对公共理性的塑造。以此为基础,努斯鲍姆提出自己对小说阅读的期许:“小说阅读是一种对人类价值观的生动提醒,是一种使我们成为更完整人类的评价性能力的实践。”《万象有痕》恰可以帮助我们去做这样的阅读实践,这个由不同人物的诸多片段连缀的小说,以微小和碎片化的形式写出了我们每个人平静生活之下波澜壮阔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