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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木叶评姬中宪小说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木叶  发布于:2021-05-14  点击:489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木叶评姬中宪小说。姬中宪《我曾认真想过与你相爱》选自《大家》2021年第1期,《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2期转载。


旁观,卸妆与“灵魂的深”—--读姬中宪

文 /木叶  

    

01

一个人的处女作往往匿伏着诸多秘密。《阑尾》是姬中宪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中,医学院前任院长、退休教授查自碘,和会修自行车也能开旧书店的高大庄,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却又非常之远,因为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小女孩,他们彼此间有了深入的碰撞和理解。与此同时,学者、企业家、理发师、警察诸色人等慢慢靠近、围拢或隐去,于是在被压缩的时空中拂过诙谐而蓬勃的风。


一如作者自己所言,“我热衷于写封闭时空内的高密度故事,像推理小说中的密室推理”,他长于将人物推至一个逼仄之所在,让他/她看似大有可为而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事,环境迫使人作出选择,而选择就是叙事,就是人性。身在英国的戴伟司夫妇为了去南极考察,必须安顿女儿“小尾巴”,所以才想到了久违的查教授,查教授收到越洋来函满心以为是好事在敲门,谁料迎来了甩不掉的“麻烦”。作者在看似没有故事的地方引出故事,于一些细枝末节生发花朵,长成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果实。接下来或者说贯穿全书的一个存在正是书名所示:阑尾。修车匠高大庄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了无限的为人民修车的事业中,医学院的学生常开玩笑说,何时你也生一场大病,好让医院回报你一下,他回说从小身体就好,仅仅做过一次阑尾手术,估计以后也没机会让他们再开刀了,死后遗体倒是可以捐给医学院。谈笑间大家散去,而这却埋下了极为辽远的伏笔,尾声处揭晓,当年主刀救了高大庄的医生不偏不倚正是査自碘。


把査自碘和戴伟司连结在一起的一个重要力量也是“阑尾”。当年戴伟司没记笔记、上课时还看先锋小说《阑尾》,于是被査自碘教授给揪了出来,后来戴要出国时又寻求査的帮助。此番,阴差阳错,又想到找老院长帮忙照看一段时间孩子。在和査自碘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小尾巴”也几次问到阑尾的问题,它在哪里,它是干什么的,人为什么长阑尾却又要把它割掉?老教授给小尾巴打了个比方:你父母为了去南极,就把你这个“阑尾”割掉了留给我,还好,你只是我的“急性阑尾炎”,而你是爸妈的“慢性阑尾炎”,会跟他们一辈子。


在这些对话和叙述过程中,作者的幽默斜逸而出。查字碘虽认识修车匠高大庄,但他只在车摊才认识老高,正如他只在理发店才认识理发匠老彭,场景一换,立马成路人——三言两语风趣地反应了查的性格,以及社会中无形的隔膜。幽默,令作品显得轻松,有时甚至连荒诞可哀的情节也变得轻盈了,同时也推动了故事发展。


《阑尾》故事的源头在英国,还有一个枝桠伸向遥远的南极,而主体全都在中国的一座城市中展开。城市与当下正是姬中宪“写作的主战场”。迄今,他的长篇与短制几乎都发生在城市(并不一定点明具体城市名),有一些语句和意象突出体现了作者的城市视野和思考。


《阑尾》的特色,几乎存在于姬中宪大多作品之中。《您拨打的榔头已关机》中,新买的“榔头”手机无法打开后盖,“我用一元钱硬币包上百分百纯棉内衣,顶榔头的后盖。内衣顶出一个洞,后盖还不开。真的,老罗,我没夸张,那件内衣我还留着。我们折腾了三个多小时,试过各种办法,还搭上一条内裤,也没把它打开。实在没办法了,就差爆破了。”这简直就是一种对城市生活和当下数字化生存境遇的“呈堂证供”和“定点爆破”,幽默性、城市感、日常化(书中还包含可以被亲切地称为“伪科幻”的元素)。最新的作品《动物志》,则集中体现了因经济问题而暴露的人与人的疏离,以及婚姻契约的危机。


转身再看他写得很早而发表较晚的《试听室》,颇受称道的《紧急刹车》,以及发表于去年的《和苹果相处十分钟》,可以发现这些文本中延续着一种先锋性。他努力和自己对话,和世界对话,并试图令文本在某个部位“飞起来”。有意味的是,他对世界和文本的双重试探都不是那么一往无前、排山倒海,也不是那么执迷。


这也许不是一个高视阔步抑或腕挟风雷的人,然而每每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展现多重的可能,并指向比较广阔的人群和社会。《单人舞》中写到,家门和车门互相锁住了对方的钥匙,进不去家门,也打不开车门,没钱包,也没手机,于是各种窘迫席卷而来,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变了形,门卫公事公办,邻居淡漠,好朋友不相认,甚至连妻子也指望不上,更是被钉子户误会成拆迁公司派来的人而挨了一顿胖揍……因了“日常中一点小失误”,主人公好像被施了法术,现了原形,最终视角陡转,主人公归向暧昧而不明的“我”的家门。


当这样的故事展开,这样的细节升起,这样的语言延伸,文本便在绵密与笃静中拥有了一种爆发。


02


在姬中宪的作品里,中篇小说《红井园的最后一夜》是极其丰饶而扑朔的一部,其中有一个意思引人遐想:“面对真正的灾难和不幸,即使亲密如家人,除了一点点陪伴外,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袖手旁观。”他的小说中至少存在两种“旁观”。一种是小说里的人物对另一人物的“旁观”,或许又不完全是袖手旁观,而是个性差异,命运跌宕,旁人或亲人纵是古道热肠或苦心孤诣亦可能无济于事,《红井园的最后一夜》的故事即如此。试想,自己之于自己又何尝不是袖手旁观?


另一种是作者对于笔下人物的“旁观”。2015年底,“姬中宪写的”个人公众号推出《从明年起,做生活的旁观者》一文,谈小说《草坪酒会》,标题和内文均关乎旁观生活,他认为作者安•比蒂是一位精到而残忍的厨师,她每次屠宰一整头猪或牛,却只端上一份冷盘,细心的美食家则可自这份冷盘中,“品出一头大象的味道”。我也很喜欢这个冷盘,及其所释放出的大象的味道,同时还很感兴趣于姬中宪的推论:“如果人生是一场草坪酒会,比蒂就是那个二楼的俯瞰者,不高不低地看着我们,并试着提炼出几处动人的细节。”旁观与俯瞰,两者不完全一样,但交集不算小,终究均具一种有效的距离感,一种客观性。事实上,就像比蒂这个短篇中处于二楼的主人公一样,是观察者,却还是要和楼下的人发生关系——也曾下楼,拿酒;也要交流,有人上楼。即,虽有较为超脱的一面,但旁观者与俯瞰者也同样是别人的风景,甚或被观察的对象。说到底,依然是生活这个巨大现场中的一员。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书写与作者的身份有着隐秘的关联。在谈姬中宪的文本时,几位论者均言及他多年的社会工作者身份和社会学背景。


《阑尾》中社工出现数次,时机都不错,问题是,整体上偏理想化了,在研讨会上,查自碘临时准备的关于医务社会工作者的演讲立马得到响应,“在听众中引发了持续的兴趣”,接下来,他被本地区社会工作者协会聘为顾问,根据赴美期间的考察学习成果以及自己的研究和实践所著《素衣天使——医务社工的理论及实务》,获得年度“优秀社科著作”称号,并被社会工作者协会指定为培训教材,首印50万册迅速告罄。而到美国留学的儿子,业余时间进修了社会工作学位,并很可能将回国做社会工作……这几件事的接连达成不是不可能,而是概率小,不易令人信服,而且这种乐观的社工土壤在小说中并未得到充分培育。虽说,作者曾工作很久的上海浦东在这方面是走在前列的,但广阔的普通读者对于社工还是缺乏深刻的领会,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在这一文本里。


至于社会学,作者屡有涉及,其中两次颇可玩味。一次是在他所著关于社工的《我仍然没有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一书中:我拿着社会学的录取通知书问中学时的校长,校长歪着头看了半天说,“社会学?大概就是关于社会的科学吧。”另一次是短篇小说《双人舞》中两个人的对话,几乎与上一篇非虚构文章如出一辙,只是更多了些小说化的铺展与描写。尤其是小说中多出来的那句:“你准确地笑了。这个笑话我已经讲了快二十年,没有一次落空的。”鉴于语境,这并无大碍。但当我们把这话放入更高的层面去理解,就会发现,在自嘲和讽喻之外亦颇可忧:大众没有进步,作者自己也没有新的发展,至少小说文本没有给出独特的设定和解释,停留于一种趣味,和叙事上的滑翔。这多少是令人遗憾的。荡开去而言,作为一个作家,有时就是应不满足于读者或是什么人“准确地笑了”,务必走得更远。


一方面,为他的作品并没有什么社会学的学究气而欣慰,这展现了他对生活的体察,而叙写又细密,不露痕迹;另一方面,他可能对最前沿的社会学或社工理论缺乏自然而深邃的呈现与引伸。一个人的身份、特色与潜质摆在那里,人们希冀的目光自然会随之摇曳升腾,期待作者更具匹配性也更为超拔的视野和深度。


“过去我很忌讳把写作和工作扯在一起,我觉得它们是不可调和的,工作是社会的,而写作是私人的”,所以他一度是白天工作,晚上写作,黑白分明。但后来他开始尝试把二者放在一道看取,渐渐摸索到工作和写作、公益和文学间相通之处。譬如:都尊重人,尊重个体;都根植于民间,生长于世俗;都试图搭建小与大、细节与整体、个体与社会、此刻与永恒之间的关系……我们不妨说得斩截一些:社工和写作,教学和审美,社会学和文学,最终都是“人学”。近几年,他在以自己的行动和文本不断回应这个问题。就是这样,身份与位置的种种调整以及观察世界角度的变化,都在滋养一个作家,同时,也暗暗向他抛出新的挑战的手套。


03


对于人物,姬中宪往往抽象化或符号化,《阑尾》里的人物有充沛的故事流转,而人物的成长依然建立在相当程度的抽象化上,譬如人名或绰号隐隐“规定”了人物的性格。查自碘(查字典),戴伟司(戴维斯),小尾巴(小女孩),美发公司董事长“朱大常”更是令人不由得浮想联翩,这些安排既戏剧化,又喜剧化。《紧急刹车》干脆就顺着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这么一路写下来。《三人舞》则开篇明义:“我下定决心在这个故事中隐去所有人的名字。包括我自己。”并说到做到,即便在叫人名时也贯彻到底:“‘XX,’她叫了我的名字,连名带姓,恕我不能引用。”最新的短篇作品《动物志》又是如此,就是他和她的一段心理与生活剪影。略去名字,甚至略去面目,除去马哲和夏鱼,他塑造的很多人物,就像社会调查中出现的人物,隐含一种标本性、抽象化和数据化,而少了些鲜活辩证以及自我生长。作者的写作是有距离感的,带有俯瞰与旁观的因素,有时故事是清晰的,人物轮廓也鲜明,读者也确乎能感受作者自己所称“试着往文学中加入更多的血肉,更多的筋骨”,但不少人物的形象却模糊而抽象。


已不止一位论者指出,他所塑造的人物不够清晰丰满,当然有一部分是作者暗含抱负、有意为之(参见他关于先锋等的创作谈),但并不坚决,也尚未做到极致(《四人舞》最独特极端),很可能作者还有所犹豫,没有贯彻到底,也没有彻底打通人物,譬如小说中出现的社工人物与事件还是清清楚楚的元素,而未充分化为强悍而自然的日常。小说中的人物和世界,太受叙述者的安排和控制(我所珍视的夏鱼这个人物也多少存在此问题)。要想走得足够远,那些人物即便没有名姓,也需要更多的自在行为以及自足可信的意外:叙事最好能内在于人物自身,内在于时代和世界。终究,小说极其动人的一点就在于作者和笔下人物的相互成长和辨认,在这一方面,姬中宪不妨做一些试探与发挥。


可能,这也是他潜在的一种自我期许。在批评前两年一部广受瞩目的长篇时,他便铿锵提出,“作家不是描眉画眼的化妆师,而应该是卸妆师,甚至解剖师。”这已不仅仅是对具体某一部作品之品质的评判,而映射出他的深入思考。旁观、俯瞰、客观化、探头视角,哪怕是零度叙事,也还是有赖于(或更仰仗于)对人、对这一个人、对广阔人世的洞察。谙熟于人物,谙熟于修饰了的人物、层层油彩覆盖的人物,以及被遮蔽的复杂的时代的心灵,卸妆才会彻底而有效,解剖才会更精准且更具深度。


姬中宪的作品,更多的是注目于情感、孤寂、权力和社会关系,以及社工等,目前他尚未表现出殊异响亮的社会意识、问题意识、时代意识。这也使得他的一些作品缺乏辐射力与壮阔,像短篇《蚊字》等篇章尤为失于细琐与单调,《动物志》虽在叙事手法上有所探索,但整体上还是拘泥于一些琐屑描写,未能开合自如。


对于村上春树的作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他有一段话委实是一个勤勉写作者的经验之谈:对于(一些)小说家而言,单凭好使的脑袋,也许还是不够的,“必须有更加深厚、历久弥新的资质”,“就是到了某个时间点,就需要将‘剃刀的锋利’转换为‘砍刀的锋利’,进而将‘砍刀的锋利’转换为‘斧头的锋利’。巧妙地度过这几个转折点的作家,才会变得更有力量,也许就能超越时代生存下去。”对这段话可能有不尽相同的理解,譬如何为“剃刀的锋利”,何为“砍刀的锋利”乃至“斧头的锋利”,依我看来,后面二者应包括更为宏大的着眼点与更强悍的力。


作为理念也好,作为手段也罢,一个有志的作家,尤其是像姬中宪这样温和的叛逆者,有才情也有必要不断打开自己,打开文本的世界。无论是对人物塑造的加强,对世界的介入与洞察,还是对“砍刀的锋利”乃至“斧头的锋利”的进取,都是为了更好的自己,更好的创造,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言:“在人中间发见人”,将人的“灵魂的深”,显示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