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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孙一圣评阿乙《育婴堂》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孙一圣  发布于:2021-05-07  点击:441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孙一圣评阿乙小说《育婴堂》。《育婴堂》选自《骗子来到南方》,译林出版社,2021年3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2期转载。


真实主义者阿乙

文 / 孙一圣


No.1

小说与现实的偏离度

前段时间,阿乙在朋友圈分享了这么一句话:

这两天想到加缪的《局外人》。一个叫默尔索的人,最终获判死刑,和他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出眼泪有关。——舆论批斗,于斯为盛。

这样的感受,可能源于阿乙对《局外人》的回溯或舆论的反思。

却也因此道出了《局外人》这部小说的秘密:就是默尔索的死亡,在小说的第一句话就已经注定了。同时,这也很可能是很多经典小说秘而不宣的诀窍。

有时候我们读一部小说,很长时间都有可能领悟不到这样的意图,即使这不是作者的意图,但也是这部经典小说阐发出来的一种具有现实意义的东西。

就是需要我们过后很长时间,通过现实的反馈,才对小说有着另一种别有的感受。也许,这也是阅读经典小说给我们带来某种福利。

在阿乙的随笔集里《寡人》和《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作者经常会有这样的敏锐感受,明目张胆地分享出来。每隔一阵我都要拿来读一读,学习一下,试图拯救一下自己对现实的钝感力。

阿乙的小说则不一样,他会隐藏很多东西。毕竟小说不像随笔,是可以直说的,小说还是一个曲笔的过程。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能从阿乙的小说感受到最大程度的真实。不但是阅读的感受,还有对真实的描述。

我之前与朋友说过这样的话,大致的意思是小说与现实的偏离度,很多作家写的小说与现实是有很大偏离度的,比如堂吉诃德,与现实的偏离度就很大。这里并不是说偏离度越大,小说越不好,偏离度越小越好,这里无关好坏。只是一种风格,一种喜好。

即使是同一个作家的不同小说,小说的内容与现实的偏离度有时候也有很大区别。打个比方,契诃夫的小说里,《宝贝儿》与现实描摹的偏离度就大,而《牵小狗的女人》与现实描摹的偏离度就很大。以此判断,这两个小说没有高下之分,同样两个很好的小说。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微弱的判断方法,不一定准确。


No.2

真实的句子

在阿乙的新小说集《骗子来到南方》里,这样的风格同样明显。即使,他在写寓言性质的小说里,比如《大坝》或者《想学魔法的孩子》也没有削弱我的这种固执印象。

这样写的好处就是扎实,令人望而生畏的扎实感。

这种真实感,有时候可能因为过度真实令读者犯恶心,这个恶心并非贬义。毕竟,现实的真实确实处处有着许多令我们难以启齿的东西,阿乙则毫无忌讳地揭开了这个盖子。

在短章里的《表妹》一篇,描摹的那个胖表妹尤其明显。

在阿乙的描述里,为什么会有如此精准又扎实的真实感呢,除了在写下每一个句字时的警惕心理,我想其中一个秘诀就是阿乙往往会在写作的过程中,比读者或者比叙述多想一步,能够多写一出一个句子,然后那种现实的真实感立马就会跳了出来。

比如,在《表妹》这一篇里,写下“她坐在床的一边时,”下一句就非常重要,就是“另一边的床板翘起来。”

还有就是十分具象的表述:“大腿有人们往井里打水的桶子那么粗。”其实这一句,最常用的描述是:“大腿有桶子那么粗”,也是我们在其他文章常见的。而这里阿乙为什么要加上“人们往井里打水”这样的修饰呢。因为这样不但有画面感,还会有动作的画面,给人的印象深刻。还因为这一句有声音。我们能听见那桐咚咚的桶子敲击井壁的声音,也能听见水从水桶哐当的声响。

这样的描述,虽然真实,也有冒犯感,把人最难以启齿的东西摆到了台面上来,这也许是使人有恶心感的原因。

这是需要胆量的,因为直面,因为不回避,不但要克服自己内心的龌龊,也要面对读者的苛责。

但,这才是一个作者应有的责任。而不是敷衍塞责,那样既是对自己的放任,也是对读者的不负责任。

还有一些真实是现实生活中需要留心的那种真实。在同名的《骗子来到南方》这篇中篇里有非常之多。《表妹》这篇里也有,其中一个就是小谈作为小卖部的老板“也不去县里打货,就是把钱和纸条交给四季批发部。批发部把小谈需要的货物送到停车场,并且帮助在车顶捆扎好。”我之所以对这一段这么在意,是因为我小时候,我们家也卖过一阵布匹生意,我的家里也是这样让载人的汽车运送货物,批发部直接就会把货物送到车上,捆好。到了我家门口,车也不停,售票员打开车门,往我的家门口一扔,几匹布就会“咚”的一下来到门口。

如果不是阿乙写下了类似的情节我就会将之忘掉。

这样扎实的情节,可能对小说的故事没什么帮助,但是能够帮助小说建立一种可靠的逻辑,让你对这个故事产生信任,而这种可靠的生活场景是一般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很难靠想象写出来的。


No.3

真实的对话

还有一种真实,就是对话了。

在小说里,对话是非常难写的,而真实的对话往往更难。一般,在对话里除了叙事的责任以外,再带出人的性格或者人情,是容易被忽略掉的。而这种被忽略的看似随意的话,往往,更能彰显真实的人类对话。

阿乙在这方面,能够时时注意,甚至到了苛责自己的地步。

在《骗子来到南方》这个小说里,有这么一处情节,警察挨家挨户调查人家。遇到一个女人家里:

她领他们到窗前。指向对面某家,说唐老板可能和那家人有奸情,五十元一次。“没有那么贵哦。顶多三十一次。”旁边有人斧正。

“不过——”妇人说。

“不过什么?”陈敏秦彤问。

“不过不要这么快就过去查,免得她知道是我说的。”她说。

这里前面的对话,还都处在正常之中。

后面“不过不要这么快就过去查,免得她知道是我说的。”是她的担心,这里暗含着人情。这句话看似简单,但是确实很容易写不出的对话。因为,我们写的时候,写了叙事责任以内的对话以后,这种补充交代的话,往往是最被忽略的。

这篇里还有一句类似的对话,在后面的情节里,有这么一节: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三时五十分,在一阵强过一阵的焦虑感的催促下(据他自己说,就像是一阵又一阵的涟漪从手臂扩散到全身),他站起身,拨打110。一俟接通,就说:“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呢,我得报警,唐南生被杀了。”接电话的是名姑娘,因为饱受报假警、报假案之苦,她一边说“请讲”,一边本能地提醒:“谎报警情可是要被行政拘留的。”

这两个对话,很重要的部分是在哪里呢?

是报警人接通电话以后,说的第一句话“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呢”,他没有急着说我报警。而是先抱怨让他等的太久了,多出了一句牢骚,说出自己的感受才说正事,好像他的感受才是正事,杀人这样事也要排在他的感受后面。这才是人的正常反应啊,我想阿乙一定经过了非常细致的考究才写下了这一句,这一句太真实了。这里还延缓了叙事的推进,让我们加深对事件的印象。

这个报警电话里,还有一句值得注意的,是后面紧接着的一句:“我得报警”,而不是“我要报警”。按照我们的常规想象,这里一般就会说:“我报警”或者“我要报警”,而多出一个“得”字,这个字,说明了这个人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才报警,而且他要把他的这个思考和犹豫放到台面上说,是要告诉警察的,有一种邀功的嫌疑。我们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有一点小小的觉着是功劳的东西,都想要在话语体系里体现出自己的功劳。

这里阿乙只是多出了这么一个字就刻画出了这个人的这么多弯弯绕的心理。

我甚至怀疑阿乙是真的听了别人的对话以后才写出来的这样的句子。

这里说的只是这部作品里很小一点,就整体架构和叙事而言,《骗子来到南方》这篇小说堪称杰作。


No.4

寓言的真实

在不那么真实的故事里,也就是这本书里的寓言一辑,阿乙写了很多篇令我意外的篇章。

因为他的意旨是真实的。

《严酷的事实》是一个寓言。写的是国王的女儿贿很漂亮,所有人都崇拜她,她却不结婚,不喜欢任何人。只有一个拄杖男人的出现。觐见这个国王的女儿,趁她不注意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在下人的解围下才甩开这个拄杖的男人。这个拄杖男人离开以后,贿的被他抓过的手开始干瘪,人也就迅速变老了。这个拄杖男人,阿乙的原话是:

那执杖着,那年老之神。

这时候我们才发现,他是令人老去的年老之神,被他碰过之后,贿才变老了。

这是谁也不能逃脱的命运和事实,这便是这篇小说题目的由来。为什么以美丽的女人的做主角呢,因为美丽的女人最怕衰老,也最容易在一瞬间衰老,那就是被年老之神捉住手的那一刻。

这时候,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阿乙在写这一篇的时候的克制,来自对衰老之神这个形象的描述。他对年老之神的叙述,不是这个老人,而是拄杖的男人,更不是拄杖的老人。为什么要拄杖呢?因为这个“衰老之神”给我们的印象是老人的形象,而又不能把他直接写成某某老人,因为“衰老之神”并不是老,因此,用“拄杖”这样的形象着暗示“老”,却没有“老”的样子。

小说结尾的最后一句:将我们的贿降低为一名老妪。

这里的“降低”二字用得简直出神入化。在阿乙小说的句子里,有许多类似的词语,用的看似不恰当,又有点格愣的词语,仔细琢磨一下,反而最是妥帖。同时,这也是阿乙小说风格异质性的特点之一。

《想学魔法的孩子》这篇小说也是寓言。

对于这个故事,本来已经没有想说很多了,还是忍不住讲讲我的心里路程,因为看到后面我越看越心惊。

这个故事,写的一个想学魔法的孩子,找到牛喜学魔法,牛喜给他一个盐巴让他送给四眼人,然后就教他。孩子找了好几个,都不是。后来孩子找到一个孕妇,因为孕妇有两只眼睛,孕妇肚里的孩子也两只眼睛,就四只眼睛。孩子就给孕妇这个盐巴。孕妇说是牛喜叫你来的?孩子说是。孕妇说就这么一点啊。然后孕妇趁孩子不注意就把孩子推到锅里煮了。还说,就这么一点盐巴,这么胖一个孩子哪里够用呢。

这是主题先行的故事,类似一个找人杀自己故事,而这个自己还不知道别人要杀他。

我之所以说本来不想说这个故事,之所以心惊,是因为害怕,害怕他写了一个我想了很久的一个我洋洋得意的故事。在很早之前我也想了这么一个故事,只是没有付诸实现。我想的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就是一个人,就叫这个人C吧,C出于某种原因接受A去给B送信。然后,C就一路跋山涉水,克服种种困难,好几次差点死掉,就因为C有着送信的信念坚持到底,最后把信送给了B。B接到信后就把A杀了。因为信的内容是,把送信人杀掉。

在阿乙的这个小说里,本来孩子在寻找的过程中找到一个眼睛有双瞳的人,以为是四眼人。在阿乙搜集“鬼故事”的期间我曾经给阿乙讲过我们那里眼有双瞳的人的故事。我想,也许这个双瞳之人便来源于此。

阿乙也曾告诫我如果是我想写的故事就不要讲给他听,我也确实从来没跟阿乙讲过我想写的这个故事,但是,阿乙的这个故事还是断送了我的故事。

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故事内核,阿乙写的比我自己想的故事还要狠,完善度也很高。


No.5

真实的梦境

《育婴堂》这个小说,虽然是改写自《聊斋》和科塔萨尔的两个短篇,却已冲破了这个短篇的藩篱。

这个小说写的是一个人为了逃避死亡,企图进入梦境麻痹自己的故事。看到后来,我们会发现,读者以为的是现实是梦境,以为的梦境则是现实。虽然我在这里这里揭发了这个小说的底牌。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你再去阅读这部小说。

我甚至怀疑这是阿乙自己的“双梦记”,也就说这是两个梦境,都非现实。但是,这两个梦境,写的都非常具有真实感,完全没有梦境的飘忽不定。

在作者的句子里,真实的质感到处都是。导致梦境毫无梦境的觉悟。

因此,在小说的最后一句里,吴德虎也就是主人公,正当死亡到来之即,吴德虎抢先在梦中死去了。好像这样就能救了这个懦夫的性命。

这部小说的几近结尾,就在吴得虎死亡的前夕。王主任这个老者看到哭泣的吴德虎,突然怒斥他。使我们和吴德虎发现这个人一动不动,原来是因为半身不遂,他坐着的不过是轮椅。

“懦夫”老者说,“你为什么会向压制你的力量屈服,为什么不能表现得像个男人一点,告诉你,即使是现在有一幢屋朝我倒来,我也不躲避,躲避使我厌恶自己。”

在这里,当我们发现老者不能动弹以后,突然在他的话语里有一句“即使是现在有一幢屋朝我倒来,我也不躲避”这样一句话,于我来说是非常震惊的。

这里主要是强调了老者的半身不遂,这样的强调可能道出了老者半身不遂的真正原因,那就是被歪倒的屋子砸中了。这是令老者念念不忘的痛处,所以,他才会在怒发冲冠的时候脱口而出。

有时候根据这倒塌的房子延展一下,我想倒塌下来的不是什么房子,而是梦境。现在我们再回到小说,作者有没有交代吴得虎怎么死的?也许是得病死的,这只是表面现象。

我们不知道的是:因为他必须死,而且必须是梦境,是倒塌的梦境压死了他。

最后,就像阿乙突然领悟了《局外人》默尔索在开头的冷漠,在《育婴堂》这部小说里,而吴得虎最后必须死亡的命运则可能来自开头,吴得虎开头进了育婴堂里看到了很多婴儿。是因为他看到了新生,才给他带来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