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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胡少卿评阿乙《育婴堂》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胡少卿  发布于:2021-05-07  点击:663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胡少卿评阿乙小说《育婴堂》。《育婴堂》选自《骗子来到南方》,译林出版社,2021年3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2期转载。


饲养一只精神的老虎——读阿乙小说《育婴堂》

文 / 胡少卿


《育婴堂》是阿乙向中西两位短篇小说大师致敬的作品。这两位大师一位是蒲松龄,一位是科塔萨尔。它由蒲松龄小说《顾生》和科塔萨尔小说《仰望星空》(另一种译名是《夜,仰面朝天》)生发而成。


《顾生》写江南书生顾生在旅途中得了眼病,合上眼就能看见巨宅,巨宅里有人饮酒看戏,顾生受邀加入,这时听见仆人在床边喊吃午饭,便借故辞别巨宅,回到旅馆房间,吃完饭后打发走仆人,又闭上眼,匆匆再次进入巨宅,发现上次看见的人都衰老许多,原本是少年的巨宅主人居然长了尺把长的胡子,但那场演出的戏依然在进行之中。顾生向主人提及自己的眼疾,主人让自己的医生为他医治,他在巨宅的卧室里睡着了,醒来后发现眼病好了,闭上眼后,再也看不见之前看见的那个世界。


《仰望星空》写一个人在街道上骑摩托,出了车祸,被抬进医院救治,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梦见自己是在雨林沼泽地里逃亡的部落战士,拿着石制的匕首。他时梦时醒,一会儿在医院里,一会儿是雨林深处的部落战士。在雨林世界里,他被抓捕,被人用粗麻绳捆住,黎明时分,被拖到一个高台上斩首,这时他发现雨林世界里的生活才是真实的,而医院里的舒适只是一个梦。在这两个世界里,他拥有同一种身体姿势:仰面向上躺着。


《育婴堂》里展示的两个世界,一个取自《顾生》里的巨宅,一个取自《仰望星空》里的医院。中国古典建筑样式和现代医院的并列,产生一种怪诞的效果。一个叫吴得虎的人,误入荒宅被控制,但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小说就这样扭结着,一会儿写荒宅里的事,一会儿写医院里的事。《顾生》写顾生看到“满屋婴儿”,《育婴堂》沿用此种见闻,把荒宅里的人写成一个贩婴团伙,而吴得虎碰巧目睹了团队的核心秘密,难逃一死。荒宅里醒目的符号“蒙着白布的靠背椅”、“瓷缸”,使这个严密的商业组织混合了一些旧式机关的味道。


从小说技巧上来说,如果要让梦境和现实的转换显得自然平滑,需要提供一些可以沟通两个世界的细节,类似于将两块木料固定在一起的那种“扒钉”。《顾生》里就有非常传神的一笔:“居无何,忽闻鸣钲锽聒,即复惊醒。疑是优戏未毕;开目视之,则旅舍中狗舐油铛也。”《仰望星空》里所写的刀,既可能是医生的手术刀,也可能是敌人的利刃,还有仰躺的姿势、官能的敏感、饥渴感,都可以同时在两个世界里获得合理的解释。《育婴堂》也深谙此道,尽量在每一次转换两个世界时提供一个“斜坡”。它写到屋顶滴下了同一滴水,在荒宅里是掉到了吴得虎面前的瓷缸里,在医院里,则落在了吴得虎的前额。


关于梦境,《育婴堂》里的王主任有一句极好的评论:“你们想了一万种办法来躲避死亡,都不成功,最后只好将梦当成了隐蔽所。”《顾生》和《仰望星空》里的“梦”便是这样的避难处,被认定为梦境的那个世界是相对好一点的境遇。而《育婴堂》里的两重世界都很沉重,在荒宅里,吴得虎将被吃掉;在医院里,吴得虎遭受了“插管”的酷刑,最后咳炸了肺,暴亡。《育婴堂》写的是逃无可逃的生之沉重,梦境也无法成为避难所。人类在两个世界里都是“擅入”。由此便出现了一句出自王主任之口,并可认为是小说核心的一句话:“告诉你,即使是现在有一幢屋朝我倒来,我也不躲避。躲避使我厌恶自己。”这层意思是阿乙在老故事里讲出的新意,展示了一种加缪式的勇气和硬朗:生而为人,唯有勇敢地迎向命运,在体内饲养一只精神的老虎(此或为“吴得虎”之谓也)。


在文学史上,写梦并不稀奇,但努力踏平梦和现实的界线,制造一种亦真亦幻、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的效果的文学,则并不常见。这涉及到对世界的根本性认知:实存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我们是不是活在一场梦中,而死后的世界才意味着真正苏醒过来?这个话题自“庄周梦蝶”的故事就开始了,卡夫卡的系列小说也是毫无负担地跨越现实与梦幻的界限,为后来者打开想象力的大门。


《育婴堂》在写作意向上,努力想达到使人区分不出何者是真何者是幻的效果,两个世界的现实是扭结在一起写的,作者努力使其转换得平滑。《顾生》和《仰望星空》最终有一个基本的关于现实和梦的区分,而《育婴堂》一直在试图模糊这两个世界的认定,一直到结尾,也并未言明究竟何为梦幻何为现实。两个世界里的事实交替出现,像扭结在一起盘旋上升的DNA双螺旋结构。快到结尾的时候,两种事实的扭结和转换便愈加急迫,仿佛乐章结尾处暴风骤雨般的鼓点,一直到死亡将一切调为静音。


阿乙从不讳言自己对文学史上巨匠的学习,同时他也努力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创造和开拓。曾经的“先锋派”作家格非重新审视《金瓶梅》等古典小说,在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中努力化用古典文学资源,类似这样的前辈作家的努力对后来者是一种召唤。《育婴堂》对中西文学营养一视同仁展示了一种新的格局和气象。这篇小说延续了阿乙小说一贯的优点:语言凝练简洁,追求准确,在结构上呈现出清晰的几何形状。作为小说集的压卷之作,《育婴堂》起到了全书说明的作用。变成蚕蛹的胖子、自己把自己作为食物送给人吃的孩子、带家族人马杀上门来的姑妈……融合中西文学、民间文学、口头文学的营养,阿乙在《骗子来到南方》这本新作中创造了一种色彩斑斓、古朴新异的现代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