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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侯麦《面包店的女孩》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左马右各  发布于:2021-04-02  点击:615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左马右各评侯麦小说《面包店的女孩》。《面包店的女孩》选自《六个道德故事》,雅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4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1期转载。


她的名字

——埃里克•侯麦《面包店的女孩》

左马右各/文


在一次访谈中,埃里克•侯麦说,他的小说都是在30岁之前完成的,在20岁至25岁之间有过一段高产期。过了30岁,他的写作进入枯竭期。这让他非常痛苦。他自己说:“小说家去拍电影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在写作上遇到了问题。”这一语道破他转投电影的某种动因。“60年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也许我可以把刚过25岁时写的故事拿出来,改编成道德故事。”其实,这个时期的他已是影评家(新浪潮电影的鼓吹者)、一本电影杂志的主编,也尝试着拍摄过几部不怎么成功的电影。他是那种极具行动力的人。《六个道德故事》系列小说,先后在10年时间变成了电影。而他的道德系列电影,如期给他赢得声誉。最终,他的电影声名也盖过了他的小说家身份。或许还可以这样假设一下,由于他的电影成就,他的小说也变得难以让人轻视和忽略。


《面包店的女孩》来自《六个道德故事》一书。这里应该说明一下,埃里克•侯麦所谓的“道德故事”,其“道德”一词,并不是指通常伦理学意义上的定义内容,而是指处于伦理困境中的人物对自身可能的行为动机——所持有的怀疑态度与分析评判,有着嘲解式的自省与反观意味。他看透了人的精神的游离性,那是个复杂暧昧的区域。他用小说的方式对此进行了探幽和剖解。似乎这还不够,就用电影的方式进行了二度诠释与挖掘。当文本形式的小说与影像形式的电影得以并置,一种只属于他的“侯麦式”效应发生了。这是带有价值重置意味的确立。怎么看,都像游戏峰值时出现的奇迹。


现在,“侯麦式”已是标签或符号,在被频繁使用。而任何一种模式的确立,都会面临至境与困境。仔细揣摩一下,所谓的“侯麦式”标签,不外于一种理念的形成、扩展和延续丰盈。用侯麦自己的话说,“人在18至25岁时即已拥有了自己的思想,接下来整个一生都用来发展它。”“侯麦式”就是一种精神现象高度自我发展的结晶。基于这样的意义层面,再回望他的小说,就如在一条河追溯河源。显然,《面包店的女孩》作为一个自恰的文本出现后,就在时间经临与磨洗中自然获得了“侯麦式”的标签。它既有着单一文本的存在显性,又有着既定谱系的可溯源头。


《面包店的女孩》故事结构并不复杂,叙事语言逼近极简,阅读起来也较为快畅。在这里,我无意复述小说内容,也不想做写作技术或故事形制的剖解,只是想在深入阅读过程中,试着接近作家精神内质的努力和探微。这是一种在叙事变量中捕捉变化发生学的可疑行径。我注意到文本中出现的两个句子。一个是:“我匆匆来到面包店,一天比一天注意进门的动作、走路的速度和买东西的方式。”另一个句子是:“我一天比一天投入,心想,这并不会把我带得太远。”两个句子都使用了“一天比一天”这样代表时间递进的语式。两个句子都内在隐含了“我”的某种改变。前一句,通过罗列“进门的动作、走路的速度和买东西的方式”,来说明改变的形式。后一句,则影射出改变的结果。介于形式和结果之间的东西,就是埃里克•麦的电影——被人认为是“思考而非行动的电影”的有意味地诠释。现在,我们看到这种电影诠释的反光投射到了小说的文本。埃里克•侯麦在投身制作“思考而非行动的电影”之前,是否已经进行了思考而非行动的写作呢?我想,它们之间并无必然的关联,但时机一到,看似毫无关联的的事物之间,就有了“整个一生都用来发展它”的神秘幽邃意蕴。


经过努力,小说主人公“我”与西尔维成功地“搭讪”,接下来,“我”认为一切会如期进行,可事情并不为我的意志操控。巴黎街头丝毫不逊于博尔赫斯小说的叙事迷宫。毫无征兆,西尔维隐遁般消失了。在“我”游魂似的寻找西尔维的过程中,“面包店的女孩”理所当然地出场了。迷宫一般的巴黎街头,是催生故事发生的有机土壤。我注意到,小说进行到此,侯麦使用了“出发前两天的晚上”这样一个带转折意味的普通句子。它看似平淡无奇,却通过它的有效嵌入,让我们隐约感到叙述语句背后的张力时空。它隐含着决定“我”与西尔维的命运故事(爱情故事)——只剩“两天”时长了。


这两天,无疑被打上了爱和命运的烙印。过去这两天,怎么说呢,一次恋爱将变成失败和伤情的绝望记忆。让一个时间分切点如此清晰,这又算什么呢?是一种有意设置悬念的写作手法吗?答案无需追索。也恰恰是在这样一段时间真空中,“我”开始了新的恋爱消遣。“我”试着与面包店女孩调情。这一行为,既是拿面包店女孩“撒气”,也带有“惩罚”西尔维的故意。促使小说人物发生转换的这种心理境遇,也正是“侯麦式”标签或其“道德故事”因应生成的是处。在接下来的叙事中,侯麦把这种变化处理得不动声色——以面包店女孩的影子在场,替换了一个重要角色的神秘缺席。事实上,“我”与面包店女孩的约会——这并不是游戏——极有可能成真。虽然,“我”是一个阶层意识很强的人。对“面包店女孩”,“我”具有小说叙事中的层级差别认定和忐忑心态:“她并不是我这个层次的人——至少可以这样说——我心里只有西尔维……是的,正因为我想西尔维,我才接近这个面包店女孩——因为这是事实,我没有爱上别的女人。”反复揣摩这一段有些矛盾和颠乱的话,就又获取了“侯麦式”标签在叙述发生中的存在印证。这也让原本看似希望微缈地溯源行径,倏然面临福音突至的可能得获。这便是阅读自身所蕴藏的奇诡命运。小说主人“我”不也是在叙事的关键节点,突然遇到街边现身的命运之神——西尔维了吗。重逢西尔维,“我”立马决定放弃与面包店女孩的约会。


阅读小说之余,追看了《面包店的女孩》这部电影。电影是黑白片,除了人物之间的有限对话,故事靠旁白来推进和完成。我注意到了这样几个与小说文本不同的细节。在巴黎街头,男主人公至少三次将手中包饼干或是蛋糕的包装纸略微团揉,轻轻抛在街道上的水流中。他那么高,抛下这没多少重量的纸张时,需要弯下腰来完成。这是电影中的细节——包括面包店女孩包饼干的熟练姿势,以及她将食指在唇边蘸一下唾液搓捻开包装纸的细微动作。


影片拍摄完成于上世纪的1963年。看到这些,忽然间我感到一种时间流逝的倥偬与漫长。这些东西,在小说中是完全看不到的。小说里只有文字之外被无限想象的巴黎街头的繁华街景。还有一个细节,也是小说叙事没有的,面包店女孩的名字。在电影中,她有。在一个老旧的拱券门下,男主角准备转身离去,忽然又返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杰奎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