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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李壮评李约热《八度屯》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李壮  发布于:2021-03-26  点击:592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李壮评李约热小说《八度屯》。《八度屯》选自《江南》2021年第1期,《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1期转载。


身骑野马,走走看看:评李约热《八度屯》

文丨李壮

01

李作家走进了野马镇,不是采风、不是“深扎”,是扶贫去了。

——这句不太像样子的话,就是我对李约热小说《八度屯》给出的故事梗概。不是说没什么故事可“梗概”,恰恰相反,其实是故事太多。牛走猪嚎、鸡飞狗跳、人来人往、苦辣酸甜……这世间最讲不清、讲不完的事情之一便是“过得苦”,原本就讲不清楚的事情交给作家来讲,那就更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概括的了。熟人社会的文化惯性、边地乡镇的经验图景、生活内面的隐秘芒刺、人心深处的冷漠与炽烈……对有责任感的作家来说,这些都值得写,甚至写不完。

李约热——或者换个说法,《八度屯》里的“李作家”——带着“扶贫”的任务下去,倒是找到了这么一座文学的“富矿”。恰好镇子名为“野马”,我们原本都期待着李作家的笔和心很快也能像野马一样撒着欢奔驰起来。殊不知,一脚刚踏进野马镇的地界,李作家和他的叙事,就被戏剧性地拦住了。

拦路的是一条狗。

狗的主人是贫困户建民。建民怪怪的,嘴里镶着大金牙,对扶贫干部爱理不理。狗的名字也怪,叫“二叔”。建民不信任上面派来的扶贫干部,“来了又来,有什么用,走来走去,有什么用”“逢年过节送给我们一袋米一桶油,什么也办不了”。这背后显然有故事:为什么下了力气的扶贫实践在野马镇收效甚微?野马镇的居民们真正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主人没好气,狗自然也凶巴巴,并且狗的名字背后显然也有故事:为什么一条狗的名字叫“二叔”?真正的二叔去哪里了?在后文里,《八度屯》会给读者慢慢地讲述这两个故事,前一个故事复杂,后一个故事悲伤,而且从根子上讲,两个故事是相互嵌套、不分你我的:悲伤的记忆使许多事情更加复杂,而复杂化的难题处置不当只会衍生出更多悲伤。复杂和悲伤,这是贫穷这盘磁带的AB两面。

现在,让我们暂时忘掉那条狗,把它绕过去,让叙事的“野马”先走到跑道上。然而我们很快就想起了那句熟悉的歌词:“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野马镇何止没有草原,它甚至连条能跑马的路都没有——不是没有,而是被占用了,“每户建房子,地基都挪出来一点,每一户建房都占用道路,每户占一点,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现在不要说是手扶拖拉机,就是两个人面对面,都要侧身才能通过……”

本来,李作家是要去解决某“屯里大户”用杂物挤占公共道路的问题,结果发现,占用道路、占集体便宜,其实是普遍的“潜规则”。“大户”觉得自己家给屯里办了许多好事,却在这种“谁都有份”的事情上被拿来开刀,自己还一肚子委屈。原以为是要直奔“扫黑除恶”、清理“地头蛇”的爽快情节而去,没想到,事情一下子又变得暧昧起来。在野马镇,叙事的道路是曲折的、盘绕的、不能“想当然”的。看起来,它很难让故事的野马顺畅地奔驰一番。

02

“狗”和“路”,只是我举出的两处小小例子。我想表达的是,李约热的《八度屯》所面对的,是极其复杂的人和生活、极其艰难的社会实践。他当然难以顺畅、难以奔驰,而只能是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看看想想,不断地摸底、了解、琢磨、为难。这是对的。世间哪有那么多爽快的事呢?有时候,恰恰是暧昧难解、乃至徘徊纠结的叙事,才更能匹配、更能渗透这个时代复杂的经验结构,才能更好地展示出作家的诚恳与虔敬。

甚至不仅仅是态度问题。在《八度屯》里,“走走看看”甚至变成了一个形式问题、结构问题。李约热显然认清了“叙事的野马在野马镇无法奔驰”这一事实,他索性信马由缰,外松内紧地铺展他的故事。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种“闲逛”式的讲述方式:李作家从一家走到另一家,思绪从一件事飘到另一件事,最后发现许多事情都在生活的深处盘根错节,许多人物也在不同的故事单元中反复多次出现。

例如,李作家踏进野马镇的第一感受,是肉身性的。具体来说,就是牛粪的气味。这是高度直观的肉身性感受。经由牛粪,联系到清洁工瑞明,然后见到了瑞明那“不成用”的儿子绍永。“不成用”就是“不成器”,绍永读完大学,不好好工作,却去搞传销,一败涂地后回八度屯终日“丧”在床上,冷漠、麻木、“死人一样”。这是从肉身经验“走”到了精神经验。同样还是牛粪,在瑞明这里是比较小的环境问题,但与之相关的是比较大的环境问题:八度屯原本“靠矿吃矿”,后来矿井关停,污染的残余却始终困扰着这里的人。更要命的是,矿不能挖了,八度屯的人又该如何谋生呢?于是讲到忠深,改行做专理白事的“道公”;讲到建民,养猪但养得不太成功;“道公”跟养猪大户交流改行心得,于是讲到死者,讲到赵力钱,外出打工、被外面的女孩子看上,原本令人羡慕,却不幸意外身亡……各有各自的谋生坎坷,这又是从肉身问题“走”到了经济问题。至于“道公”忠深,其实也是个线索性的人物:比满地牛粪更难办的,是八度屯人的“不服管”“爱闹事”。闹什么事?很重要的一件,就是跟邻村的土地纠纷。服谁的管?他们只服忠深的管。那么忠深又去了哪里?答曰,恰恰是因为土地纠纷的事情,忠深现在进了监牢。这又涉及到了社会政治层面的内容。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物,最终扯出了数不尽的线头,不仅是跟李作家有关,而是彼此之间都深刻相关。这一切理不清、扯不断,颇有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思。

因此,我们在《八度屯》里看到了某种类似“连连看”的结构。《八度屯》内部包含着大量的“小故事”或者说“故事单元格”,很多故事是独立的,但它们同时又是大坐标里的小元素,跟另外一些元素排列碰撞之后,就会发生“化合反应”甚至连接合体。这又回到了我们前面说过的问题:叙事的野马,在这里不是一路狂奔的,是走走看看、摆摆碰碰的。与其说这是跑马,不如说这更像打麻将。

“走走看看”的背后,是一种“网格思维”而非“直线思维”——不是一到这里就直接朝“全面小康”“脱贫摘帽”的终极目标披荆斩棘狂奔而去,而是细致、耐心地挖掘一切与此目标相关的情感和事件,把相关的线索逻辑好好拼接、串联起来。就像小说里一再提到的,李作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唱起高调、做一步到位的“领头人”,他对自己的期许,就是“先来做一个‘减压阀’吧”。为此,李约热不惜放缓他的马蹄,不惜从一条街串到另一条街、从一间房子晃到另一间房子、从一颗心敲到另一颗心。这不是闲逛,绕远和串门最终是为了返回、是为了更有效地找到推进叙事的路径。这是有效的。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当下文学写作在高度复杂的现实经验面前,将“时间思维”推向“空间思维”进行转换的形式表征。

03

走走看看的“网格思维”,决定了李约热不会轻易掉入二元对立式的惯性思维陷阱。具体到文本就是,我们在《八度屯》里看到了作家对人的复杂理解、也看到了字里行间真挚的同理心。

建民、忠深等人物的塑造都是非常成功的,他们身上的故事很丰富、脸上的表情也很鲜活——虽然小说篇幅不长,但八度屯里的许多人,的确被李约热写充分、写立体了。很多情节场景的刻画也令人印象深刻,那个集体食物中毒的黑夜,“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先后有五道光柱,野兽的眼神一样划破黑夜。除此之外,并无异常。整个村庄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它让李作家的脑子里“全是摩托车孤独的光柱”,全是“埋身黑夜,送自己亲人去医院救治的男人女人”,全是“这个孤独的人间”。这些细部充满了哀伤和悲悯。但与此同时,小说也直言,“八度人真可怜。往往可怜的人喜欢闹事”。作者并不避讳八度人冷漠、“劣根”的一面,就像他并不回避他们身上热烈、真诚的那面一样。他带着同情去写八度人,也带着反思去写八度人。甚至,这反思不仅指向八度人、还指向“李作家”自己:这个原本以《长夜行》主人公自比、不安分地渴望要“一切清零”“游戏人间”的作家,在人世间真实的苦难和疑难面前,重新开始反思自己的深沉、麻木,反思在“见过太多让人伤心的事情”之后灵魂的自我体认问题。

此外值得一提的,还有李约热的幽默感。忠涛的故事里,作者把忠涛说的话“用诗歌的体例来分行”,居然直接就把苦难贫穷的故事给“吟”起来、“唱”起来了。“砖头占路”事件里,李作家因为听不懂松林的本地土话,只能用视频“录制采访”,回来播放给村民求翻译;谁知村民们听到了视频里的骂人话,“立刻就生气了,也用土话骂手机里的松林,骂什么李作家也听不懂……他们毫不示弱,立马用土话反击,搞得建民家变成了一个‘云吵架’的现场。”这场“彼此缺席”的“云吵架”,充满了幽默的荒诞感,同时也生动地展示出当地扶贫工作要面对的种种扯不清的麻烦,在行文风格和情节内容两方面都有效起到了作用。老实说,当下中国,具有幽默感的作家不多,能在幽默感里面埋藏、铺展悲剧感和苦难经验的作家更少。李约热能够恰到好处地施展自己的幽默才华,实在是很难得的。

最后要说的,或许还有李约热“野马镇”书写的生长性。《八度屯》里的野马镇和脱贫故事,并非第一次出现在李约热的小说世界中。2019年出版的小说集《人间消息》里,就已经收录了李约热的相关题材创作,《八度屯》中出现的一些人与事(例如绍永的故事、食物中毒的故事等),已经在《人间消息》一书中片片断断地露过脸。甚至,在《人间消息》一书的封面上,便已经标注有“野马镇伤心故事集”的字样。《八度屯》的出现,似乎显示出李约热更大的野心:他或许要继续写,要更系统、更精密地编织他的“野马镇世界”,不是浮光掠影、而是要精耕细作。我想这是值得的。这不仅是因为,这样的作品面对当下时事热点、属于备受关注的“新时代重大现实题材”小说;同时也是因为,这类小说直接对焦最切近、最具体的经验和人,故而能够最集中地展示和验证中国当代文学处理现实经验(尤其是新鲜的现实经验)的能力和水准。此中藏有巨大的文学期许。并且这种期许,不仅仅关乎李约热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