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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郊庙评舒飞廉《寒水村来的棋手》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郊庙  发布于:2021-03-19  点击:472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郊庙评舒飞廉小说《寒水村来的棋手》。《寒水村来的棋手》选自《小说界》2020年第6期,《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1期转载。


命运之怪圈——读舒飞廉《寒水村来的棋手》

文/郊庙


初读《寒水村来的棋手》,感觉有些“拗口”,基本是白话,但也糅合了不少文言,就像桃树上满树的桃子,却突兀地有几个梨子跃进你的视线,硌眼球。回头到网上查看舒飞廉是何方神圣,才恍有所悟,亦知小说始写于作者弱冠之年,即便拗口,亦无伤大雅,情有可原。

根据我一向对小说篇名神之迷思的习惯,揣测既写“棋手”,自是绕不过棋道和人生之道、棋理和人生之理。《寒水村来的棋手》一开始也支撑着我的错觉。袁安之母在绿林镇把袁安养育至十八岁,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他教育成一名棋手,“你必须接替你父亲,做棋盘上的王。如果你不能在棋盘上击败谢非烟,你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可言”;袁安到达寒水村,在旅馆住下来,即“掏出铜钱垫好桌子,将棋盘取出来,准备打一盘棋”;及至袁安和狐狸姑娘阿紫在崇宁山区缠绵悱恻乐不思蜀,才隐约感觉文本走向逸出了我的阅读期待。小说固然有许多棋理与人生况味的比较,如写袁安潜心研究父亲袁休遗嘱,“像被逼进了一条条幽深的迷宫般的小巷”,写袁安想象中袁休与谢非烟的交手,“倾尽他们的心血与智慧,像两匹争夺王位的雄狮子。时而是闲庭漫步的逍遥,时而是令人窒息的绝望……”;写袁安从寒水村逃脱后的漫漫旅途,“大地已变得像一只淌血的棋盘”;写阿紫劝诫袁安,“不要与我定约,小伙子……明天也许你又会回到密布着棋盘一样的道路的平原上”;写袁安从黎城出走,“正好看到虎头用新雪般的牙齿,留在木道人掌丘上的牙印,如同城门之上的新月,又如同新月一般南归的雁阵,又如同‘征子’的棋形。棋道就是天道,万物与我同一,皆抽象于棋”。诸如此类的描写(或议论),不胜枚举。但小说气韵和意味如果仅停留于此,仍不出我的阅读期待。

收尾处的奇崛构思促进了小说质的飞升。亦即小说第5章,其篇幅不足全文十分之一。毫无预兆,打我个措手不及,原因在于之前的阅读顺风顺水(除了拗口)。袁安十八岁离乡(绿林镇),历经“平原上的寒水村”、崇宁山区、“一片新的兴旺的平原”、黎城,“过了甲子之年”决意复回寒水村,历时四十二载有余。与袁安人生阶段密切相关的“其时其地”,文中均有较清晰交代。袁安在绿林镇长到十八岁,是母亲“在孤寂的绿林镇准备好的利箭”,如期发射到了她魂萦梦牵的寒水村,可惜袁安因战乱只待了一天不到,便留下黑驴给好心的旅馆老板,趁着“命中注定的”漆黑雪夜逃亡而去,哪有闲暇寻找谢非烟。他在崇宁山区和阿紫“安居乐业”,心满意足,似乎一度忘却使命在肩,却因阿紫“难以逃脱的劫难”而告终。他在崇宁山区待了多久?小说未明确提及,但估计不超过一年,“山中冬天漫长……未及山花烂漫的春天重新返回,袁安的山居生活就终结了”。他被抛到“一片新的兴旺的平原”(或后文提及的“平原丘陵间”),艰辛寻觅谢非烟“许多年”。从后文提及他在黎城生活三十年至“过了甲子之年”,可推断此处“许多年”至少十年有余。如果不是“在后花园冬日的夕光中”梦见早已故去的母亲的严厉呵斥,“你以为你的道路到黎城就完结了吗?你想躲在安逸与和平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吗?”可以想见袁安将在黎城“安逸”终老。他由此幡然醒悟,“我在黎城的生活毫无意义,我离死亡更近了”,第二天即“离开这个处在世界中心的辉煌的城市”,踏上重返寒水村的征程。

袁安时隔四十二年回到出发地寒水村,“这个昔日充满了杀戮的村庄已变成了文明之邦”,旅馆老板“除了变老之外,还变得谢顶秃头”,“一只黑驴拴在旗杆上……就是被他当年骑来又在雪夜的逃亡中赠送给旅馆老板的驴子”。至此,除了未提及驴子是否变老(驴子寿命一般在二十年左右),寒水村的人、事、物与袁安此前经历的各个人生阶段无异,均体现着正常时间嬗变形态。随着老板告诉袁安,“那头驴子是昨天中午一个叫袁安的人骑来的,那个小伙子半夜里忽然不辞而别,将这头畜生留在这里”,人世间的诡谲由此徐徐揭开帷幕。四十二年变成了一天,比“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古老说法,在老板口中更显得风轻云淡(他是笑着说的)。随后袁安受老板之邀,骑着驴子绕着寒水村溜圈,“他看出地下埋入的显考显妣们,正是在那场战乱中死去的村民。他读到了村长,也读到了屠户刘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已在黄泉路上走远。他最后拨开草丛,又看见了谢非烟的墓”。

袁安穷其一生,终于寻觅到了以此种形态呈现的谢非烟,“他还是死在了寒水村,没有清美的风日,也没有丰洁的林泉,无可无不可地老死在这里”。谢非烟死于何时(时间的线段既可能是从昨天延伸到今天,也可能是从四十二年前延伸到今天,他死于线段两个端点中的任何一个部位),袁安亦是否就此卸下母亲重任安然离去(以黑驴的视角,“低头看着那衰朽的主人时,发现他竟已是瞑目睡去”),均已不重要,因为“世界上最好的棋局会令时间停滞,就像神话让时间停滞”,“一百岁后我也要下棋,两百岁之后我在宇宙中也要下棋”,“谢非烟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黑先出手,点中天元,而是以右下角的三三位,开始即与他缠斗在一起,好像两个孩童,扭打在门前的泥沟里”。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了人生目标,正如第5章开头所述,“我想知道谢非烟到底是什么人,几十年我都试图绕过这个难题,现在我明白了,我就是为此来到世界上的。我如果在青年时代知道了结局,我将无事可作,凭什么在崇宁山中与黎城生活呢?”何况,谁说生者与死者不能对弈,谁说死者与死者不能对弈?

“寒水村来的棋手”(而不是绿林镇来的棋手),时隔一天或四十二年又回到了寒水村,犹如蜻蜓咬尾,瞎忙乎一场的人生回到了起点。袁安在命运怪圈中东碰西撞,唯有感慨,“我如果在青少年时代知道了结局,我将无事可做,凭什么在崇宁山中与黎城生活呢”。奥秘便在于此,如果我(读者)先知先觉,舒飞廉也不会去写这篇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