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李德南评蒯乐昊《时间泡泡》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李德南评蒯乐昊小说《时间泡泡》。《时间泡泡》选自《时间的仆人》，单读丨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10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1期转载。

技术与时间的秘境

李德南/文

似乎不过是几年时间，我们就已习惯了科技与未来对现在的冲击，也习惯了科幻小说不再局限于类型文学的领域，而是和城市文学一样，成为常见的书写方式，正如在以往，乡土小说是常见的书写方式一样。如今，科幻作品的作者也不再像以往那么专门化了，科幻作品也不再主要是发表在《科幻世界》等科幻文学刊物上，而是也大量地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作品》《文学港》等刊物。以往谈论文学时所难以逾越的一些边界，比如科幻文学/纯文学、科幻刊物/纯文学刊物、类型文学/纯文学之间的边界，已变得不再坚固。

在《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1期的“叙事”栏目中，排在前面的两篇作品，小白的《“发挥你无限的潜能”》和蒯乐昊的《时间泡泡》，都是科幻小说。这两位作家，又都不是只写科幻小说的作家，甚至主要不是因为科幻小说而被读者所熟悉。比如蒯乐昊这位“新锐小说家”—— 《时间泡泡》选自她的首部小说集《时间的仆人》，她更为读者所熟悉的身份是资深媒体人、《南方人物周刊》总主笔。在发表小说之前，她在非虚构写作、文化艺术领域早已有广泛的关注度。

按照约定，我的任务主要是谈谈对《时间泡泡》的观感，然而我忍不住要对《“发挥你无限的潜能”》和《时间泡泡》做一点粗浅的对读。这是两篇特别适合放在一起对读的作品。近几年，人们对科技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如下领域：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基因编辑、纳米技术。这四个基础领域的学科，任何一个出现突破，都会对人类生活造成极大的改变；如果这四者中有两个以上的领域同时出现突破，则未来世界会变得更为复杂。人们普遍的担忧并不在于技术的发展，而在于技术加速发展的同时，人类在政治制度、伦理观念等许多方面还无法有相应的跟进，还没有形成与新技术相匹配的新思想，还没有形成可以应对科技发展的新法则。《“发挥你无限的潜能”》和《时间泡泡》的时空背景和叙事语境的设定，都与此有关，也涉及一些共同的问题，比如人工智能、永生。这两篇小说的写法，又极为不同。在《“发挥你无限的潜能”》中，我们能看到技术想象力的持续发挥，小说的叙事则力求以一种高度严密的形式展开，叙事风格整体上偏于冷硬。《“发挥你无限的潜能”》所试图营造的世界，是一个环环相扣的、科学般精密的世界。《时间泡泡》的叙事则并不是那么的训练有素。在叙事上，它也不追求绝对的准确客观。相反，作者时常在叙述中宕开一笔，或是讲个段子，或是引入一些有趣的细节，让读者在阅读时始终呈放松的状态。阅读《时间泡泡》的过程，不是思想的持续角力，而是一次有趣的漫游。由于它的叙事不是在一条封闭的、固定的轨道上飞速地运行，而是时常节外生枝，因此，阅读过程中又总有些超出预期的所在，时常伴随着意外的新鲜感。

《时间泡泡》中所设定的时空背景，并不是一个特别让我们觉得陌生的世界。那是在不久的未来，科学高速进步，技术突飞猛进，AI盛行，永生也已经有了可能。但这样的未来世界并不美好。AI盛行将人从劳动的重负中解放出来，但并没有导致人的主体的解放，并没有让社会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游手好闲的人成了地球上最大的灾难和不稳定因素。在政府武力的压迫下，人们不再游手好闲，又回到了工作岗位。人们普遍认为，还是让世界减速，维持原状对人类比较好。在多次全球领导人会议上，各国政府在经过博弈、争论，同意封存人类业已掌握但可能导致人类社会系统崩溃的高新科技，比如永生。然而，在求知的好奇心等的驱使下，对科技的探索转入一种地下的状态，成为不能公开说的秘密。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空中，过去、现代和未来的种种元素，交错并置。人类社会在不同时期所“创造”的、极为不同的文明，所积累的种种知识，在同一个时空中重叠地存在。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绝大多数人已经不会做梦了，于是造梦师应运而生。如同今天的作家作品一样，梦也有版权和署名权，有名家名梦和无名之梦之分，也可以按类型来进行分类。《时间泡泡》中最具科幻色彩和哲思意味的，当属时间泡和时间罐头的设想。时间被想象为空心的圆球，透明的泡泡，它包裹着人们，在所有方向上都存在，没有方向，也不分前后左右，没有过去和未来。与此同时，时间又具有相对的性质，不同的人对时间的感知存在较大的差异，每个人在每个时刻都有自己的时间泡，也就是个体化的时间。时间罐头正是通过增加个体时间的原理而被发明出来，而让每个人的生命有了不同的感受，也有了不同的质量。

《时间泡泡》关注技术发展所带来的人类生活的变化，还有时间对于个体，对于人类社会所可能具有的意义。技术和时间本身都是充满魅惑的存在，它们各自就是秘境，值得深入探究。而技术、时间与人类存在的遇合所营造的秘境，则更为繁复幽深。小说用了不少篇幅来描述这样的秘境，以及人在秘境中的状况。这也是小说中最为精彩的部分。

在《时间泡泡》中，蒯乐昊并不以建立一个与现有社会极为不同的世界作为写作的重要目标，而是试图以未来作为方法和视野，反观我们当下的现实。这篇小说，可纳入“科幻现实主义”的脉络来进行观察。它的现实指向是清晰而明确的。小说中提到的不少事件，比如博物馆被盗案，还有自称有脸盲症而看不出妻子有多漂亮的上市公司老总及其妻子在媒体秀恩爱……诸如此类的事件，都可以现实世界中找到线索。这些事件的引入，有的是为了导向更深入的思考，有的则是为了降低阅读的门槛，给普通读者带来一点切近的愉悦。在一次访谈中，蒯乐昊曾这样谈到她对小说的理解：“我认为小说本身是一个通俗的文体，至于你想在小说中实现的那些更深刻的东西，都应该被藏在一个好读的故事之中。我想把阅读的门槛降下来，更希望写一些通俗的小说，希望去接十九世纪小说的脉络，或者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面，希望能接续章回体小说的脉络，我希望写贩夫走卒都能够看得懂的故事，但又不因为贩夫走卒看得懂而丧失文学性。”我们多少可以借此理解《时间泡泡》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