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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陈舒劼评小白《“发挥你的无限潜能”》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陈舒劼  发布于:2021-02-26  点击:488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陈舒劼评小白小说《“发挥你的无限潜能”》。《“发挥你的无限潜能”》选自《上海文学》2021年第1期,《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1期转载。


以潜能撞击宿命:

读小白《“发挥你无限的潜能”》 

文/陈舒劼



“发挥你无限的潜能”——小说中这句环绕着“体质优化中心”机构的外墙不时闪现的宣言,也如同幽灵般游荡于小说的字里行间。这既是标题也是主题的八个字,在小白所呈现的所有个体都可并入“神经网络”的时代,绝非看上去那样浅显直白。随着阅读的推进,读者将会发现自己遭遇到越来越多的疑问。


若将“你”理解为人类,那么所谓“发挥潜能”的观念大致可以追溯到人类历史的公元1500年左右,即“科学革命”开始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刻,这是人类认识自己和世界的重要节点。根据赫拉利的梳理,“科学革命”改变了包括人类在内的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命运,它使现代人在承认自己无知的前提下,获得了依靠科学研究而不断增长自我能力的信心。现代的帷幕缓缓拉开,从启蒙运动的角度说,这就是以人代神的过程。康德认为,启蒙就是勇敢地运用自己的理性,这与“发挥你无限的潜能”何其相似。拥有无限潜能的主体令人羡慕,不断变得更健康、更聪明、更漂亮、更休闲、更能随心所欲,潜能实践进程的另一面是人又渐趋于神。坐上旧神空出的宝座后,现代人发觉科技的发展似乎逐步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帮助人类实现愿望的最重要的工具,其僭越的野心已再也无法掩饰。由“神经网络”“瞳孔显示器”“高效催化活性分子折叠体”“网状纳米接口单元”等奇异名词组成的生化数字技术,背后隐然矗立着一尊名为“算法”的大神。它是人类挖掘自身潜能时培育扶持起的系列高水平科技之一,预示着人类主体性异化的风险。被生化数字技术改造后的人类在享受便捷自在的生活后,发现自己的惬意可能并不由自己作主,这就是小说中齐格及其项目存在的实践意义——人类要拥有利用并控制数字技术潜能的潜能。因此,“发挥你无限的潜能”是个矛盾体:“你”是人类也是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高科技;“发挥”是人运用科技能力的提升又是对科技自主化趋势的抑制;“潜能”中并存着高科技前景光明和晦暗的可能。“发挥你无限的潜能”,谁的潜能?什么潜能?何以无限?小白让身为神经生物学专家的“我”携手天才作家齐格,直面人类与高科技深度融合中的相互制约。这必然涉及到对“人是什么”的讨论。


千百年来,许多思想者围绕着“人是什么”给出了自己的理解。据说希腊古城特尔斐的阿波罗神殿上铭刻着“人啊,认识你自己”的箴言,这句感叹包括了人是谁、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等大问题,在人工智能兴起的时代愈发显得扑朔迷离。“发挥潜能”试图召唤出许多未知或无名的能量,持续撞击“认识你自己”的宿命之问。 



“我”所主持的齐格“人类体质优化”实验,就是想弄清在生化数字技术时代,“人”究竟如何界定、又该如何生存。


齐格的实验性项目从写作起步。相对于其他领域,用写作来测试掌控智能科技发展的难度,无疑较为安全。经过监测单元和纳米机器人植入等系列步骤之后,齐格的感觉系统首先发生变化,变得异常宽广、敏锐、强劲。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感觉通过神经元涌入,“强烈情感引发的脑电信息疯狂奔涌”,他时常陷入突兀的呆滞,“他对周围一切的感受,与我们完全不一样”。至此为止,人类被挖掘出来的潜力未被智能机器所拥有,智能机器也安分于自己工具性的角色,实验似乎朝着人机和谐的方向前进。感觉系统升级直接作用于人的情感发生机制,“我”和齐格随即坠入爱河。齐格项目的实验内容,包括适度刺激齐格对异性的性别感知,但这项实验内容结出了爱情之果,还使“我”强烈地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我自己正是他的创造者”,这是个智能时代的女性版皮格马利翁效应。“我”和齐格在实验开始阶段,似乎已经让一部分人成为另一部分人的创造者,作为“被创造者”的齐格,还能在多大程度上被视为人类?爱情不是鉴定人类属性的标准,爱情的坚贞不屈同样不能阻止故事缓慢而坚定地滑向悲剧,如同牛郎织女、许仙白氏一般。小白在此关头又抛出一个问题:算法智慧是否有可能已经进化到这样的程度,即让人类陷入许多个体性的纷争和困扰,从而无暇思考如何应对算法的挑战?顺此逻辑追问,“我”和齐格的爱情还是不是小事?是在抵抗还是在顺从算法的统治?


问题又绕回如何认识齐格的人类属性上。此时的齐格实现了写作潜力的井喷,突破了智能阅读机识别古今中外一切文学经典元素的束缚,创造出许多文学史上从未曾有的叙事元素和方法。然而,许多不乐观的迹象已然露出苗头,“我”受到警告,齐格项目被认为“试图模糊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之间的界限”,“体质优化中心越界了”。为了预防齐格项目是算法收编人类反抗时的欲擒故纵,他越是被大众视为“人类创造能力的拯救者”,就越是危险。有意思的是,判断齐格的改造实验是否导致他从人变成了机器,执行者又恰是作为机器的“行星智慧网络算法”。人类必须借助机器来检验齐格的属性,而所秉持的优化比率不超过49%的标准,则来自于各国政府不免草率的紧急法律协商。某种程度上,武断和折中都是人类和人工智能潜能的一种折射。齐格的实验项目经历了诸多阶段,得到极大拓宽和深化的感官功能、生物机能大幅提升后催生的爱情、不断突破既有知识积累的文学表达方式、可能在悄无声息中被算法主宰的生存境遇,这些都从不同层面撞击着“人是什么”的宿命之问。齐格72.8%的优化比率使他的人类属性被否定,但问题仍在发酵。 




为什么是49%?或者说多了一个百分点后区别何在?至少达到72.8%的齐格在“我”的眼中没有任何异样,除了超强的写作能力和深沉的爱意。除了数字外,这两项借助于人工智能的潜能开发,又如何使齐格变成了机器人?这是个类似于特修斯之船的案例。假设构成某一艘船的所有木头被逐渐替换,如何判断这艘船是不是原来的船?倘若已经变成另一艘船,那又是在哪一块木板更替时发生了质变?齐格比船更复杂的地方在于,人的改变不像木板那样单一。肉体层面的细胞、骨肉、血管、神经,精神层面的情绪、意识、记忆、灵感,这两个层面的诸多元素间存在怎样的关联?由人变成人工智能,需要多少细胞或神经的改变?需要多少情绪和意识的变更?细胞和神经的变化又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人的情绪和意识?冰冷的72.8%回答不了这么多。人脑中的生化反应和神经信号已经可以作为数据被识别分析,人无法脱离这些迹象来解释生命活动的本质,可即便拿到确凿的数据,人的本质还是无法界定——齐格就是例证。人工智能时代的人究竟是什么,答案的依据依然悬而未决。


小白的努力是回到叙事。实际上,叙事始终是小说的主角。小说开篇时就坦诚,齐格项目是从叙事的角度着手,旨在防止智能技术剧变脱离人类的掌控。小说还不止一次地强调:“拥有故事则拥有未来”,“人类面对超级智能,如果不能讲出真正的新故事,他们将无法避免终将被淘汰的命运。”如果感觉、爱情、知识和生存方式都不能区隔人与人工智能,“认识你自己”的千斤重担就压到了叙事的肩上。重压之下,潜能爆发,叙事的能量无远弗届。写作不用再说,算法程序是叙事的一种,生死也是叙事的一种。叙事者不时地流露出对自身言行被算法收编的顾虑,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和齐格的故事,是不是被躲在行星智慧网络深处某个超级智能算法预先编写了?”即便齐格抛弃了肉身而将自己数字化为网络存在,生死也都无法逃离数字时代的叙事法则。“发挥你无限的潜能”,“你”是人、是人工智能、还是叙事本身?


《“发挥你无限的潜能”》中,叙事隐然是真相的底座,甚至成为一张囊括自身在内的网。小说在正文前预告:“小说第五、六节中若干词句和情节发展在人工智能中文预训练模型辅助下完成”。如此自白让人想起马原小说《虚构》的第一句:“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两者的相同之处就是取消了区别,在马原那里是真实和虚构的区别,在小白这里是人工智能叙事和人类叙事的区别,这份正文前的预告无法证实或证伪。世界被叙事收编,叙事不再是抵抗或征服,它就是世界。李宏伟的《国王与抒情诗》也严肃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叙事的潜能,似乎又都聚焦到了创新上,“拥有故事则拥有未来”。无论叙事创新是否能使人在人工智能时代“认识自己”,它都是科幻小说的宿命。


小白让优化后的齐格不断突破文学经典的范式,而《“发挥你无限的潜能”》却仍要面对前文本的影响的焦虑。王晋康的《生命之歌》、赵海虹的《伊俄卡斯达》、李宏伟的《国王与抒情诗》,包括威廉•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以及电影《黑客帝国》等等,这些作品的内容多少都与《“发挥你无限的潜能”》的讨论相关。科幻小说对写作创意有高要求,前文本的名单长度与写作的压力成正比。人工智能时代的潜能主题讨论注定还会吸引越来越多的关注,需要的是更精细的设想、更深入的思考、更生动的叙事,这也是科幻创意不断挖掘自身潜能的宿命。毕竟,一个好的创意支点——无论它多小,都足以撬动整个想象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