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故事则拥有未来 | 思南文学选刊 · 概览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罗昕 发布于:2021-02-22 点击:415
《思南文学选刊》20210年第1期已于近日出版,本文为评论家罗昕对《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1期的阅读印象。点击下方图片进入2021年第1期图文目录。
拥有故事,则拥有未来
——闲看《思南文学选刊》2021年第1期
罗昕/文
新年第一期《思南文学选刊》,让人耳目一新:大红色封面,上面有一台复古的打字机,和一只展翅的蝴蝶。我总觉得这两个意象放在一起很有意思,物件与生命,沉重与轻盈,规整与自由,实用与浪漫,二者在一个模糊而暧昧的空间里营造出言说不尽的意味。
细看这一期选文,亦在无数反差中给人同样的感觉。仅就“叙事”和“对读”而言,几乎四分之三的作品在交错的时间隧道里穿插而行,过去与未来、记忆与预测,入梦与苏醒。每一种史学思路都为检视人类精神提供了更广阔的视角,“对读”中的两篇文章——刘家和的《<古代中国与世界>序》和侯旭东的《重返人/事关系的历史世界》在“新与旧、变与常、近与远”中回望治学之路,亦让前言往行指引今人走向未来。
“叙事”更充满了魔幻与未来感。小白的《“发挥你无限的潜能”》和蒯乐昊的《时间泡泡》,都将故事背景设定为AI(人工智能)盛行后的人类世界,只是前者侧重文学领域,后者落笔于文博界。在他们构想的未来里,人类自身进化已被AI远远超过,人类的工作与生活领地也被机器大面积占领,科学发展之迅猛已到了需要法律强制干预并阻碍的地步——我们仿佛听到,人们呼吁着:“把科学关进笼子!”
话说回来,这不正是今天不少反AI人士大声疾呼的观点吗?人类设计AI以获利,以彰显智慧,以发展文明,又焦虑未来反受AI束缚与控制,出现“人的异化”。且不说商业与军事领域,就是文学领域,2017年一部100%由AI创造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也在文学圈激起千层浪,立即引发“AI该不该、能不能进行文学创作”的热议。在诗集出版前,人们曾把这些诗注册了27个化名账号,发表在豆瓣、天涯、贴吧等平台上,结果很多读者都没有意识到诗是由AI所作,还非常认真地跟“她”探讨哪里写得不好,甚至有人提议说不如去投稿吧——这算不算通过了“图灵测试”?
小白的故事里,出现了一种人类为了鉴别AI写作发明的阅读机——能瞬间识别作者在遣词造句中的意图、作品与古往今来文本的关联,以此保护作家的创造力。不料此举一出,人类作家反而崩溃了,因为阅读机的审查结果是具有独创性的文学作品根本就不存在,那意味着人类已讲不出真正的新故事。为了“拯救人类”,37岁的作家齐格自愿参加人类体质优化项目。在一系列大脑与神经系统手术后,写出了人类前所未有的故事。
问题是,经过各种技术改造的人类,还是人类吗?小说的题目很有意思,叫“发挥你无限的潜能”,它也是体质优化中心建筑物外部的一行字。在这个中心,齐格“要做好多次手术,然后观察,然后再调整,直到它们(各种能力)相互协调,发挥出巨大的潜能”。到小说高潮,保守派主张体质优化“模糊了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界限”,逼得各国紧急颁布法规。齐格因为优化比率高达72.8%——远远超过法律规定的49%,被视为机器智能,取消作家资格。读到这里,我们似乎可以认为,所谓发挥人类的潜能,无非是把人无限地改造成机器,变成另一种“非人”。
人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岌岌可危。齐格最后选择了脑死亡式“自杀”,让自己永远生活于虚拟世界,并邀请他的爱人、优化方案设计师“我”也进入这个世界。一个问题随之冒出——“我”与齐格的故事,是不是也被某个超级智能算法预先编写了?小说就在这里结束,引人遐想无限。好玩的是,《“发挥你无限的潜能”》似乎本身也是人机“共同写作”的结果,小白在开篇就写下说明:“小说第五、六节中若干词句和情节发展在人工智能中文预训练模型辅助下完成。”据小白透露,这个故事还会有续集,它是否依然有算法加持?是否会就“算法能否编写关系与情感”给出回答?这些都值得期待。
接着,我们在蒯乐昊的想象里看到了另一种改造人类的东西——“时间罐头”。“时间罐头”不直接增寿,但能让人对时间的感受变得漫长,比如垂死之人可用它来延长和亲人的相处体验。小说主人公千方百计地为病床上的祖父拿来了时间罐头,祖父以此破解了古物上的文字之谜,却也说:“对一个卧床等死的人来说,时间变慢其实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引人注意的还有小说预言了科技发展后不减反增的贫富差距:“时间罐头”成本极高,为富人所享,而罐头里的时间多萃取于穷人的时间,于是“富有之人优哉游哉,长日如小年,贫寒之人忙忙碌碌,弹指一挥间”。如此,《时间泡泡》不仅仅讲述了一个带有科幻元素的感情故事,也不仅仅满足于探究时间的概念,它对科技之于人类的矛盾与复杂,作出了自己的反思。
理论上说,科技有可能带来更多平等。科技的进步使得平民也能使用从前只有特权阶层才能享用的东西,使得原本带有身份色彩的东西飞入寻常百姓家,将特权“摊薄”,可它同样可以用来强化既有的权力秩序,以致可能出现“时间分配不均取代财富分配不均,成为人类最大的不平等”。在这个意义上,回答“科技到底是束缚了人类还是解放了人类?科技到底有没有使人异化?”的关键,或许不在于科技,而在于人类——无论科技怎么变化,人类最终还是需要面对自己的内心。科技问题终究还是人的问题,人们对新技术的恐惧,往往源自对人性的恐惧,或者说,是人类对自身的不信任。这表现古已有之,就像蒂利亚德在《重新思考文艺复兴》里说的:“每个大规模流行的错误必定都会遭遇激烈的矫正,然而人往往怀着强烈反感以至于矫枉过正,最终像以前一样远离了核心真理,只不过是在相反的方向上远离。”
在预言未来之际,故事多少也影射了现实世界已然浮现的种种问题:文学创作中以“互文、戏仿、致敬”为名的抄袭、算法推送背后的“真相定制”、个人隐私退让后的透明世界……不得不说,现实世界之荒诞给想象带来了挑战,但文学依然给现实带去了一点生机。故事有千万种说法,但最想探究的还是人的困境,最为关心的也还是人的问题。
周恺的《侦探小说家的未来之书》、舒飞廉的《寒水村来的棋手》和大解的《洪荒记》,同样在交错的时间中深切关照人心。三部作品各有立意,魔幻而新鲜。“如何在当下杀死一个未来的人?”我们在周恺小说中看到了慢性毒药和疾病之外的可能。侦探小说家罗丽像神婆一样推演自己未来,把生命中的偶遇看作“预想外的部分”。罗丽自杀于二〇〇六年,但其遗稿被发现终结于二〇〇七年。在最后一篇稿子里,罗丽写自己焦虑地等待这一天的来临,而这一天早已成为她的记忆。小说全篇没有分段,读来一气呵成,时间线索像墨点一般“无处不在”,似在召唤读者从中拼凑出自己理解的真相。罗丽这个人物形象还和本期“诗歌”栏目推介的新西兰诗人詹姆斯•K.巴克斯有几分相似,诗人在11岁时就用一根鸡毛笔在一个新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下:“J.K.Baxter 生于1926年6月29日 死于他和自然认为合适时。”
《寒水村来的棋手》写一个在漫漫岁月中历经现实与虚幻之旅的棋手。小说本身也可谓时光的例证,第一稿写于1997年,第二稿写于1999年,最终重新改写于2020年。按作者舒飞廉的话,小说里的棋手袁安由原乡出发,经过虚无的命运的圆圈,差不多花了二三十年在亦真亦假的世界上重返,最终发现了自我。作者本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大解的《洪荒记》则写到一个叫河湾村的地方,这里的人从几百年前就开始议论一个叫王土的尚未出生之人,有人说他要等到一万年后才可能出生。一个木匠以“为王土打一口棺材”为心愿,他不知道父亲曾在一秒的想法里给他取名叫王土。在木匠做好棺材的那一天,他的影子离他而去。小说在此留下了一个让人回味的结尾,人们恍然意识到,真正的隐士并不一定是那些迟迟不到位或者拒绝出生的人,很可能一直住在人的体内,那是人的灵魂。
独具现实色彩的李约热的《八度屯》同样聚焦人心。这是一个干部下乡精准扶贫的故事,李作家孤身一人走村串户,倾听八度屯村民的种种需求。至此,小说部分以高蹈的科学幻想开篇,以无比现实的扶贫故事结束,似乎编者有某种特殊的考虑。
不知是否是一种巧合,“随笔”中唐诺的《从<瓦尔登湖>到<高老头>》也向人类的需求底线提出一次特别精彩的追问。人的“生活必需品”究竟是什么概念?通过文本细读,《瓦尔登湖》的回答是二十七点九四美元(1844年),《高老头》的回答却是两万五法郎(1819年)。由此可见,人类生物层面的绝对需求与社会层面的绝对需求确有天壤之别——“人很多原来并没有的心思、行为和表情,如昔日老子说的,似乎是在人浮上生存线之后才出现的,是人类世界所独有的,往往惨不忍睹。”
但唐诺的思考不止于此。进一步,人为什么会有生存线之上的不受生物性约束的需求?托克维尔认为印第安人贫穷但不悲惨,只有那些贴近白人生活的印第安人才变得悲惨。而《高老头》里,一心想挤进巴黎上流社会的拉斯蒂涅和他留在乡下老家的母亲和妹妹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于是唐诺说:“生存线上,是有一心想超过他人、想立于顶端的人,这我们方便说他不知餍足;但更多是只想跟别人一样的人,这样的期盼不说是卑微的,至少也是‘正常’的。托克维尔把这个问题拉回到无可躲闪的一般人世界里来,不再只是某个特殊的道德问题。”
论及人性与道德,本期“重温”正好刊发了埃里克•侯麦“道德故事”系列里的第一部《面包店的女孩》(翻译:胡小跃)。去年是侯麦百年诞辰,许多人回顾了这部经典之作。男主暗恋一个在街上看到的姑娘,当他以为两人可以深入交往时,姑娘却消失了。为了争取重逢的机会,男主游荡于大街,养成了在街角面包店买糕点吃的习惯。他意识到面包店里的女孩喜欢他,出于一种奇妙的心态不予拒绝,还邀请女孩和他约会。结果在约会真正开始前,原来的心上人出现了,和面包店女孩的约定也就被丢下了。很多人认为男主很“渣”,无论对待哪个姑娘都在道德立场上难以站住,但不可否认的是,那种奇妙的心态又是人性中的幽微一角,像四下无人处的烛光摇曳不安。
人特别容易生出自己都言说不清的欲望,容易陷入情感与道德的纠缠,又或者说,容易犯错。但从另一个角度想,人类犯错的可能也许恰是其真正区别于机器的地方。强大的AI永不知疲倦,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算出正确的答案,判断出最明智的选项。相反,人会出错,会撒谎,会左右为难,会前后矛盾,会执迷不悟也会矫枉过正。可对文学而言,人类犯错的地带,暧昧的地带,模糊不清的地带,不才是最有故事可讲的地带吗?
用《“发挥你无限的潜能”》里的话说,拥有故事,则拥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