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王占黑《阿祥早点铺》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左马右各 发布于:2019-11-29 点击:258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左马右各评王占黑小说《阿祥早点铺》。《阿祥早点铺》选自“One·一个”App 2016年10月26日,《思南文学选刊》2017年第4期转载。
阿祥早点的黄金时代——王占黑《阿祥早点铺》
左马右各
有一位年轻作家写了一个很朴素的小说。说它朴素——是在谈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弥散开,便释放出像腌菜气息一般疏远已久的亲近,而在这亲近中,又让人内心散荡着微微抚触过生活的疼痛与隔膜。更为可贵的是,她的写作一点都没有僭越——这并不是说她的写作缺少创造力,而是说她把发轫的才华隐约推送到虚构一个文本最为适恰的程度。与其说这是讲故事的能力,还不如说是作家通过严苛的斗争战胜了自我的虚荣和矫情,让叙事获得犹如水在河道内的从容与形状——所有生活从时间的上游而来,又沿虚构的河岸继续流淌。王占黑就写了这样一部小说,《阿祥早点铺》。
小说是这样开头的:“这年头,寻一间本地人做的早点铺子越来越困难了。”这种开头,虽平稳俗常,却有着深藏世情的景深和韵致。甄别一下,还可隐隐嗅到契诃夫或是福楼拜小说的叙述气息。“寻一间本地人做的早点铺子”即便是困难,但还是有的。接下来,写作便如神说“要有光”那般,叙事就虚构了“阿祥早点铺”,还在虚构中安置下具有现实感的阿祥老夫妻,和他们的“一走就二十年”——那在坚持和艰辛中做下来的个体经营史。它是静止的,也是移动的,如一列镶嵌画。在我看来,虚构一个故事,和在镜子般的画框内置放自我的影像异曲同工。真切的现实感既是虚构的敌人,又是虚构得以成立的机杼。这铺子便在虚构中参加了一场叙事的实景演出。
“阿祥面朝的秀水街倒是素来热闹,除了它同隔壁的团结浴室,周围全是文印店。纸的,布的,亮小灯泡的,老远望过去,两边挂满俗气的招牌。只有阿祥是旧的。阿里掉了个口,祥变成了羊,早点的奌是个老法字,红底子褪了色。问他,他讲,破点好,破点人家才信得过我是老店面。”他虽讲得自信,但“阿祥的黄金年代”即开店的好时光却早已一去不返。岁月从来都带有一种磨蚀性。这里便出现一个写作时间问题,它让故事一下跃身到当下,接下来的叙事却要在追溯中慢慢回退着向前进行。它显影般投射出“九五年”。这一年,阿祥“夫妻俩集体下岗,一个是钢铁厂轧钢车间的工人,不怕热,正好下油锅(这是双关语)。一个是丝织厂立织车间的女工,站惯了,也倒得了三班,能早起”。一对夫妻,就这样各归其位地开起夫妻档早点铺。而当下的叙事者“我”,在叙事时间中也理所应当地回到了童年。
“我”像个记忆戳号,应景般出现在阿祥早点的黄金年代,秀水街也在被记忆做旧的时间里复活。那时,在“我”的成长记忆中,“茶叶蛋扮演了一个叫得响的大明星角色”。而“我”,却在阿祥的黄金年代,“扮演了一个叫不响的赖账小学生角色”。“茶叶蛋”和“小学生”,看似不搭调的两个词语,却悖谬般生出歧义的互文关系。其后,故事依次绵延展开,我不断成长,阿祥早点铺也在我的成长中影随成长。但它却像是被命定一般向着衰老、蜷缩和寂寞“成长”。“我”的成长是正向的,阿祥早点铺的“成长”却是负向的、败落的。若把“我”比作逐渐走进光中,那阿祥早点铺无疑是沦陷般走进光的阴影。
长大的“我”,已经像在这个城市的发展变化中的所有人一样,观念上不能容忍阿祥脑子里那个固化的概念,“破点好”,或只做“本地人”的生意。“本地人”这三个字也不再是“金字招牌”,它已退化为保守、陈旧的概念代指,它那曾经虚大过的光芒幻景,也早被喧嚣时代浮躁滚动的车轮碾压得了无踪迹。这时,阿祥夫妻的早点铺虽“照旧一天不落地开门关门”,但经营却在节节拔高的城市进程中跌入低谷,变得生意惨淡,难以为继;及至他们老来命运多骞,经受丧女之痛,又典当出铺子及用光所有积蓄替外孙还债——起伏跌宕间,可谓是已遭尽世事艰辛的磨难。
这个小说的叙事视角颇为讲究,它跟随叙事表现出一种与文本同构成长式的发展。这也是它“一点都没僭越”的出处。这是作家深层意识里的自我遵循。与其说是写作训练的结果,不如说是智识积累过程中的天赋助力。小说的叙事轴心,看似离心而去的逐渐摆脱,却又带着回归似的黏连依附,这若即若离的样态,便让小说叙事氛围产生某种粘滞的萦绕感。在伤情的悲悯气息内,叙述的锋锐质感又是那么健朗。另外,小说叙事始终在平静的腔式中保持着类似呼吸又稍加变频的节奏,不突兀离奇,却隐隐外溢着身体缓慢打开的厌世慵懒与遁形轻逸。它特有的文本质素让它极易被辨认出来,有着不“时髦”的现代意味,也不会被一种“时髦”的流俗轻易淹没。
小说在叙事间来到结尾。故事主人公——失去铺子的阿祥,推着一辆三轮车继续经营着形式上的阿祥早点铺,他在苦熬中等待着命运缝隙可能漏下来的微光般的希望。“他从不吆喝,只是等饿肚子的人过来,等着老主顾们过来。”没人知道他能等到什么,他似乎有能等到地老天荒的执拗与无奈。小说戛然而止,作者中断了叙事,读者也似乎对阿祥多舛的人生失去了继续想象的兴趣。或许,他或他们只是在想象中断的前夕,想了想,又无由地摇摇头,散去;等再定下心神时,就去想其他事情了。一部小说,只是在某个间隙给人的心灵提供了走神或出走的一个裂缝,它可能窄到无法通过,又可能宽到无所依傍。
张定浩说:“小说是一种虚构,但它虚构出来的并非遵循小说家意志的木偶或傀儡,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这生命会转身向小说家——它的创造者——索取自由和爱,小说家无法为所欲为。”这是在说写作是受限的,但它又孕育另一种可能——向无限自由的域界拓展想象和能力。依此看王占黑的写作,属于作家的创造空间无疑也是漫长阔远的。当然,她也同样面对一只“索取自由和爱”的隐形手臂,她得对等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