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弋舟评李宏伟《沙鲸》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弋舟 发布于:2019-11-08 点击:305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小说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弋舟评李宏伟小说《沙鲸》。《沙鲸》选自《小说界》2019年第4期,《思南文学选刊》2019年第5期转载。
27个“够了”完成的40处“塑造”——李宏伟《沙鲸》
弋舟
风从何来?我手机里的天气预报APP此刻显示:东北风,3级。这从来就不应当是小说需要给出的信息,但遗憾的是,长久以来,这似乎就是成为了小说必须给出的信息。除了让小说充当天气预报,小说还被要求充当新闻,充当照相机,充当故事会——以一种被称之为“现实”的主义之名。
没错,够了。
《沙鲸》中写道:
总不能说,风是从上面往下刮的吧?当然,也证明不了风不存在,尤其是,假设这风并非起于一处。有没有可能,同样力度的风从不同方向,在不同地点刮起来?
那么,有没有可能呢?
在我看来,这种质疑天气预报式的确凿的冲动,恰是小说该有、能有、必须得有的劲儿。这当然会构成冒犯,既冒犯读者,也冒犯小说家。大家伙儿都习惯了让自己的智力与情感以葛优躺的姿势瘫痪在舒适区里了,风必须得来自一个可被明确指认的方向,最多,它也只能被允许从东北风转向西南风,如果再让它多转几个圈,就仿佛成了不严肃的相声和段子;而写小说与读小说这种事情,放置在精神的舒适区里,早就被归拢在那只“严肃”的抽屉里了。喏,这是件“严肃”的事儿,“准确”“清晰”“符合逻辑”“客观”等等是这件事儿从属的标配,这些标配联合起来连相声和段子都容不得,更遑论容得下风从四面八方刮起来。捞干的说,对大家伙儿而言——这事儿得是“可被理解的”。
当然,够了。
大家伙儿得承认,肯定在最大程度上经常性地歪曲着“严肃”,歪曲着“准确”“清晰”“符合逻辑”“客观”。我们那“可被理解的”诉求,其实不过是智力与情感双重懒惰与无能的托词。如果写小说与读小说这种事儿,长久地满足于这种对于懒惰与无能的满足,那当然就该“够了”。
《沙鲸》一共有27处 “够了”,想必李宏伟真的是深感“够了”。
我也是在一种“够了”的情绪下读完了《沙鲸》。它真的冒犯了我,不断地将我从舒适区中踢起来,让我的葛优躺变成了正襟危坐。就是在这种“够了”与“够了”的对峙与角力之下,写小说与读小说这种事儿,才双双变得体面了一些。对,原来此事郑重,从来就不该是瘫痪着干的活儿。小说家没有义务从你给定的理解力中为你塑造一个你自以为已经了然的世界,其实你的那个世界往往不过只有你家小区那么大;你也不应该抱着一番再次经验自己乏善可陈的世界观的预判去翻看一篇小说,你以葛优躺的姿势卧在沙发里就是一篇你所想要的那种小说。事情原来就是这么严厉。
还好,李宏伟干得不算非常粗暴。至少,他以三种不同的字体照顾了你的“阅读习惯”,抚慰了你“看不懂”的抱怨,甚至,给出了蛛丝马迹的线索满足了你“终于读懂了点儿”的虚荣心。这“读懂了点儿”的,是父子间的对立那种文学恒久的命题,是文学女编辑身上几可辨认的你的同事的影子,然而,他在这些你“读懂了点儿”之上,塑造了那巨大的沙鲸,并且是三头——“这是完备的足以无穷尽的数量。”
就是“塑造”。小说里,“塑造”竟达到了惊人的40处!并且,还有一个新的职业被李宏伟塑造了出来——塑造师。
两相映照,于那27处“够了”式的颠覆与砸碎的冲动而言,原来小说家依旧在力图重建与整合的“塑造”。他受够了手机里天气预报APP式的小说,但没有止步在砸烂手机的简单粗暴之中,而是让风从所有的方向刮起,聚沙成鲸,以一种不惜从40处“塑造”的善意,为我们重建与整合出了即便虚妄但至少富有启迪与抚慰力量的——意象。
以我正襟危坐起来的理解力而言,意象即小说。
但这个标准之下的小说何其难写。李宏伟自己也知道难度何在,他让小说里的女编辑批评了“小说笔触晦涩”,他知道,大家伙儿习惯了“给出绳子必然能从后面牵出牛来”,而他正在干的事儿,“绳子悬在空中,被拉到眼前,绳子后面的牛却凭空消失了”。更为困难的还在于,许多“够了”的家伙,操弄小说,要么摆个姿态砸了手机了事,要么装神玩鬼,干脆从绳子后面给你不分青红皂白地牵出头驴来;要想既不摆姿态又不装神玩鬼,李宏伟必须在“够了”与“塑造”之间达成一个平衡,并且,他还要做出艰巨的抉择,最终让“塑造”居于优先,彰显一个合格的小说家必备的善的力量。
套用一句伟人的名言:他不但要善于砸烂一个旧世界,更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这事关小说最深刻的伦理。媚俗与媚雅不是小说的目标,天气预报APP不是小说的目标,可冒犯也不是小说的目标,至少,不是小说终极的目标。毋宁说,重新“塑造”一个世界的那种巨大的善意和雄心,才是它的目标。
米兰•昆德拉表扬穆齐尔和布洛赫时说道:
穆齐尔和布洛赫给小说安上了极大的使命感,他们视之为最高的理性综合,是人类可以对世界整体表示怀疑的最后一块宝地。他们深信小说具有巨大的综合力量,它可以将诗歌、幻想、哲学、警句和散文糅合成一体。
这段话大致可以作为我所认为的那个小说目标的注解,它也在截然不同的方向重新定义着葛优躺者眼里振振有词的“严肃”“准确”“清晰”“符合逻辑”还有“客观”。并且,如果你的精神已经从沙发里爬起来,你就会在这个注解里,读出温柔的善意——“使命感”,难道不是一个最为善良的词吗?
《沙鲸》至少朝向了这个目标。
李宏伟诗人的禀赋与哲学训练的专业背景,加上职业编辑的习性,一并置放进这个短篇里,正是在兑现着昆德拉所说的那种“巨大的综合力量”。
好了,够了。容我稍微瘫回一下沙发。
《沙鲸》最为迁就我的阅读舒适区的篇章,出现在最后那个部分:女编辑杨溢(终于有个像大家伙儿熟人一般的人物名字了)在那种可被大家伙儿简单理解的日常性中回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她的父亲在住院,精疲力竭的她还得处理与自己作者之间的稿件联系,“打印的稿子就这样飘飘扬扬弹出,遮挡着杨溢房间里的上方,填充着越来越大的空间。”这个场面写得漂亮极了,及至飞扬而起的结尾劈面到来,让我不得不将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中的句子再次重温一遍:
作家也可能像那些二十几岁的人——止步于视觉天赋的不同层次,在美学的全部领域中,眼力总要分出个高低,一些作家天生眼力平平,另一些则有火眼金睛。小说中有的是这样的瞬间,作家好像在留力,把能量保存起来:一个普通的观察之后紧接着一个出挑的细节,突然令整个观察丰富有力起来,好像作家之前不过是在热身,而现在文笔怒放如花。
《沙鲸》结尾那个硕大的黑体的“是”,便是怒放之花。这便事关天赋的层次了,对之,你只能无话可说,说了,葛优躺者也不爱听,也听不懂,尽管“眼力总要分出个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