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金理评弋舟《核桃树下金银花》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金理 发布于:2019-11-01 点击:300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小说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金理评弋舟小说《核桃树下金银花》。《核桃树下金银花》选自《青年作家》2019年第10期,《思南文学选刊》2019年第5期转载。
指认此生的第一棵树木——弋舟《核桃树下金银花》
金理
现实主义的无远弗届也往往催生现实主义的平庸无趣。就像詹姆斯•伍德批评汤姆•沃尔夫的“肤浅”:“沃尔夫的文章读起来与其说像他被美国小说中现实主义的失败刺激,不如说像被美国电影中现实主义的成功激怒。我们从他完全是电影化的解决办法中推断出这点:走出去,填满你的笔记本,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所有这些现实塞进小说。”平庸的现实主支付了巨大代价。
比如牺牲人物,“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可算是个体。他们全都是从社会的目录表中选出来的”,就连反面人物也是类型化的,“就连他的缺点也让人觉得没趣,因为恰恰都是大家期望那样气势汹汹的人该具有的缺点”。总之,一些打着现实主义名号的写作在社会生活的表面舒服滑行,牺牲了“人类的情感、动机和秘密”。
在今天各种虚构文体中,对乏味、无趣的现实主义进行持久抵抗的,应该是短篇小说,抵抗的力量来自于其文类“质的规定性”。在围炉讲古的时代,故事不必冗长,否则影响人们第二天的早起劳作,但在有限的篇幅内,还是得有闪转腾挪的余暇与风趣,否则如何吸引听众?除此之外,那一簇簇闪烁的火光,必然为短篇的雏形置入了神秘的灵韵。这灵韵不绝如缕地绵延到今天,内在地决定了优秀短篇小说的质地。这种写作具备现实的骨架,但绝不匍匐在大地上,而是贴地飞翔,当大地和天空、日常和诗性、具体和抽象、物理和精神擦碰的那一瞬间,我们仿佛瞥见了自远古而来的火光闪烁。多亏弋舟,让我们在核桃树与金银花丛中,与自源头而来的火光与灵韵劈面重逢。
《核桃树下金银花》写十七岁的“我”,重达一百九十三斤,自称“失败的胖子”,在一次偶然送快递的过程中,邂逅一位胖女孩,得其启悟与调教,此后终于“摸准了自己命运的脉搏”。多年之后“我”重回故地寻访当年的“胖天使”,才得知她已在汶川地震中殒命。
不妨从人物的转变开始谈起,短暂的相遇,胖女孩究竟教会了“我”什么?她指给“我”看、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了一种树”,一棵具体的核桃树;或者说,引领“我”重返核桃树与金银花的存在现场。联想到于坚的诗歌《事件:棕榈之死》,一棵棕榈在被人类视作各种工具(而唯独不是树本身的存在)的同时而处于人的视野和世界之外;在被种种“现成的修辞”所包围的同时却隐没于人的意识中。我们这样来对待一棵树,我们也肯定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周围的胖子、比如小说中的“我”,“失败的胖子”的标签肯定先来自于他人的眼光。所以,恢复对具体事物的感受力,才能正视自我生命内部的心灵图景,才能正视那些被忽视、被牺牲的人、事、物以及与之关联的一切。
恢复对于具体事物的感受力,同时就获得了欣赏风景的双眼。“给我指认了此生的第一棵树木,启发我对原野展开想象”,“我变得不再觉得自己纯然就是一个失败的胖子,变得对植物学发生了轻微的兴趣,变得萌生了一丝去见识田园风光那种自己经验之外景致的愿望——变得就像他自己的一身肥肉那样柔软”,“事实证明,这一切多么有效。当她完成了使命离我而去,我始终身在一种对于非凡风景的憧憬中”…… 据考,“风景”一词最早见于晋文,其初义“本来并非单指目中所见之物而已,还包含有温暖的感觉这层意义”,《说文》释“景”字本义原是“光”。但中唐以后,“风景”的词义发生变化,“景”字完全失掉了光明的涵义,仅仅成为景象、景致的同义词,当时的诗人们使用“清景”“诗境”“幽景”等词,“这意味着和外界隔绝而自成范围的一个孤立的世界。这里所称的外界就是官场、尘俗的世界。这一群诗人把自己关闭在这孤立的世界里,与此同时,也就不管世间俗务,独来独往,专从大自然挑选自己喜爱的‘景’并以此构筑诗章”(小川环树:《风景的意义》)。扯得有点远了,我的意思是,胖天使引领“我”走出孤立的世界,重温“风景”源头那一片光明辉映和“温暖的感觉”。对照今天这个时代,社交工具泛滥却人人都深刻地感觉到“人群中的孤独”,由此我们更应该珍惜“我”和胖天使之间的“温情和善意”,尽管一闪而过,却照亮了“我”此后的人生,毕竟,人之尊严的基础以及人类社会的本质是由“一系列广泛的依恋和关怀结为一体的”(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
见人见世界,必然还有见自己。“我”很羡慕胖天使大大方方地讲出种核桃种金银花,“种上能有三十年的收成”。在一个人人卖弄“种摇钱树之类把戏”的时代,胖天使从来没有脱离过田间地头劳动的世界,所以反过来,这个世界也会通过劳动的具体过程来回馈她生命的活力,以及面对世事时的“从容和磊落”。由此,“我”领受了“于劳作中蕴含着责任与义务自重的美德”。
遇见胖天使之后,“我”携带着“肉身者的尊严”,重新置身于具体的事物中,恢复与他人、周遭社会的有机、有情联系,“不再与世界拧巴”。小说的主题是一次神启与命运的转折,这样的主题很容易写得夸张而轻浮,但弋舟“止于所当止”。明暗交界是弋舟特有的美学风格,这位作家对物理人情有近乎实证式的体察,就好像这篇小说中将超越性的精神领悟落实于日常生活的细密纹路中;但更难得的是弋舟对世界的一种直觉把握能力,这种能力在作品中往往显影于某一物品、物象,比如《随园》中如禅偈般的“执黑五目半胜”、《如在水底,如在空中》中的“凉造新泉”和湖底圣光,以及本篇中的核桃树和金银花……这些物品、物象和小说中人物命运与情节走向丝丝相扣,但又如“物自体”一般拒绝被阐释,拒绝接受诸如隐喻、象征般的条分缕析。
为了避免走向弋舟素所讨厌的“轻浮”,我必须赶紧结束这篇短文。最后还是想引一下于坚——
shu!(树)这个声音说的是,这棵树在。这个声音并没有“高大、雄伟、成长、茂盛,笔直……”之类的隐喻。在我们的时代,一个诗人,要说出树是极为困难的。shu已经被隐喻遮蔽。他说“大树”,第一个接受者理解他是隐喻男性生殖器。第二个接受者以为他暗示的是庇护,第三个接受者以为他的意思是栖息之地……第X个接受者,则根据他时代的工业化的程度,把树作为自然的象征……(于坚:《棕皮手记•拒绝隐喻:一种作为方法的诗歌》)
从一棵具体的树,发展到无限繁殖的隐喻,代表着历史巨轮滚滚前进的方向。弋舟《核桃树下金银花》却反向而行,指引着我们奋力越过那一个个繁殖隐喻的“接受者”,逆流而上,“指认此生的第一棵树木”,“一头冲进漫天遍野的壮观花海”,那是火光和灵韵绽现的源头,那是置身于具体事物中而目击本源、“语语都在目前”,那是新鲜的感受力还未被僵死的语言所驯化的时刻,那也是你我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