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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刁斗评牛健哲《对她好》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刁斗  发布于:2019-12-27  点击:442

编者按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刁斗评牛健哲《对她好》。《对她好》选自《延河》2019年第11期,《思南文学选刊》2019年第6期转载。


一个“牛学”研究者的几句话

——牛健哲《对她好》

 刁斗


如果一定要吃专项研究这碗稀饭,十多年前,我若选择以丰腴的“红(《红楼梦》)学”“鲁(鲁迅)学”为研究对象,或抓住其他容易为那些有资格分配学术资源的“专家”“权威”认可的什么学不再撒手,恐怕只靠打包拣剩,如今也能温饱小康。可我脑袋发热,感情用事,稀里糊涂入瓮的是“牛学”贼船。谁都知道,现在的文学海洋比汤锅还祥和,那些航标的明确、航路的清晰、航程的稳妥,让再高超的海盗欲劫财掠货都无从下手。于是,作为“牛学”贼船上一个饥肠辘辘又无所事事的窝囊强人,本该回头是岸另逐波流的我,不仅仍死守阵地若顽礁馋岩,还过于一根筋地抱着“对它(‘牛学’)好”的执念,一而再再而三地苟延我的“牛学”研究——难道,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是写我吗?


得解释一下。“牛学”,主要是关乎写小说的牛健哲与牛健哲写的小说的学问,在一般人眼里,包括在牛健哲眼里,它肯定还是陌生学科,因为它只是前几天,我琢磨这篇文章的题目时,才首次发明和使用的,估计这门“隐学”的研究人员,在世者也唯我一个。前几天,我答应为牛健哲的小说再写点什么,是阅读“什么”的由头《对她好》时,我一边体会着它冰凉彻骨的不动声色,一边像男主人公那样,“闻到了那种腐浊之气挥散到楼下之前的原味”,循此又捕捉到了“难免被新的记忆掩埋得更深”的“回忆里的答案”,于是从那答案中,我联想到了卡夫卡贡献给世人的“饥饿艺术家”,又想到了卡夫卡身后的显赫与生前的寂寞,还想到了布洛德,那个为显赫卡夫卡而殚精竭虑却始终饱受诟病的倒霉伯乐,以及他越是推崇卡夫卡,就越被指控为表歪了情达错了意的那种窘境。是这之后,一如男主人公终于拥有了对昔日的爱侣如今的植物人女主人公“最好的几十个小时”,我也豁然开朗地,拥有了继续赤膊鼓吹“牛学”的理由——我没想说,以后的牛健哲就是卡夫卡,而我即使成了人尽可以揶揄嘲弄的布洛德,也足以欣慰于我所发掘的文学神话;我没那么高尚或浪漫,我计较的问题,皆幼稚狭隘:毕竟卡夫卡之前无卡夫卡,布洛德误读他情有可原;可牛健哲前,各式各样的卡夫卡已经过度地解剖了小说,在这种情形下,我这个毕生摆弄小说的资深编辑与勤勉写手,对牛健哲却还是看走了眼,误把狗头金当金元宝了,这岂不让我无颜面对我的职业过往?虚荣的我需要正名,而正名的最佳方式,唯有继续光大“牛学”。


我很清楚,一篇小说的走红受宠,其理由可能五花八门,而不论那理由多么牵强,也都自有服人的地方。对此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自己品鉴小说,又自有独设的称量尺码,其中语言的魅惑力、结构的建设性、故事的延展度,是我看重的三项教条。一篇小说,在这三条上都可圈可点我就激赏,若有两条差强人意,我的打分也能挺高,可如果只一条站得住脚,我多半会放弃评骘。当然了,任何教条都不足为训,我的小说标准,只是自己意会的感觉,言传出来会贻笑大方。可我仍和盘托出它们,是为说明,许多小说不入我瞽目,并非我挑剔,而是“刁三条”有点冷酷无情;可牛健哲那些“冷酷”的小说,十多年来,在我读过的十余篇里,至少三分之二,甚至五分之四,我接受时都通体舒泰,显然,它们满足我教条时,基本可以超过两项。十年以前,牛健哲请我看他小说,那时,我们出入同一间餐厅,应该认识也挺久了,可我一点都不知道,他我还是小说同好。想来他的内向性格,影响了我们应有的热络。如今十年一晃而过,据说他已经开朗些了,可我们现在餐桌遥远,玩乐的圈子也不交叉。这样,虽然我的“牛学”步伐扎扎实实,曾在短短的四年内,就既写过两千字的《牛健哲研究》,也写过两万言的《牛健哲再研究》,可我们仍然没什么交流——“你好”“谢谢”算交流吗?即使促膝对坐,空气中波动的,也总是我那好为人师的喋喋自嗨。好在小说有沟通效能。记得那天午夜,我漫不经心地翻开他的未刊稿时,估计还没读到一半,就想问他搞错没有:那两则叙述纯熟构思新颖的异域故事,幽默、节制、智性、诡谲……难道,他发给我的是翻译作品?我强忍着没打骚扰电话。然后,很快,我的结论就得出来了,作为腔调怪诞思虑曲折的说故事人,牛健哲的优秀独标一格。


这很好,优秀!可独标一格却是大忌,它挑衅了上下通吃的美学共识,更让许多盖着“正确”免检印章的头脑和意识,瞬息之间,便将不学习不思考不从生命之根本上发现问题的文化绝症暴露了出来。显然,牛健哲撕下了“正确”的画皮。可谁都知道,一个写作者若想得到“优秀”的册封,若想因之而连带收获利益好处,依据现行的文学机制,总得有“专家”“权威”表示过认可,或者说白了,总得分摊过那类因“够级”而“正确”的奖项上的鲜肴或残羹。


没错,优不优秀并不重要,对这样的开解,我不拒绝接受;可热爱文学就是利益,喜欢小说就是好处,对这种鸡汤鬼话的伪善虚假,我却必须予以还击。至少,需要持续忧虑温饱之稳定性的牛健哲,没法仅靠“热爱”和“喜欢”,就能既保证他的双胞胎女儿身心健康地体面成长,又满足他那种萨德式的或于斯曼式的或巴塔耶式的或罗布-格里耶式的写作趣味——在此,我并非成心只选择法语样本作为比照,但没提西班牙语的博尔赫斯则是有意为之,尽管,他更经常的被他乱真——所以,我便颟顸和悖谬地,给牛健哲当起了市侩导师,动员他去为了半坐班的自由时间和大锅饭的物质保障而走出象牙塔跻身红尘中,具体地说,就是动员他这头倔犟的牛,两年复两年地,去为“专家”“权威”弹奏小说之琴,然后恭听他们愤慨的反馈:《左右》不是小说,《梅维斯研究》太不知所云,《南巴迪夫周末》实在莫名其妙,《谈谈小说<个人阅读>》完全就是胡诌八扯……


不难想见,由牛健哲的迂拙所生成的“牛学”,和由我的迂阔所支撑的“牛学”研究,其饱受误解乃至蹂躏的命运,早在未被命名时就定型了。近十年里,至少四次,牛健哲“就像房屋永远得背着自己的阁楼”那样,连续参与了一项两年一届的评奖活动。那一奖项,每次的优胜为五篇左右,四次应为二十篇上下。可牛健哲四度孜孜赶考,结局都是名落孙山。


哦,别受我误导,别以为,他先后呈报的四个短篇,就是我前边提到的四个名字。我不记得它们有无重叠。我只想说,即使这四个名字里有铩过羽的,也不影响它们是我记忆中的“牛学”精品,假设一定需要拿它们与眼前的《对她好》做个比较,以唤醒某种感性认识,那我的意见是,它们中,至少一半可以列它前边。当然了,我希望《梅维斯研究》甚至《左右》力压《对她好》一头,并没什么过硬的理由,原因可能仅仅在于,针对整饬浑然的“规范”小说,我太喜欢牛健哲那种太极推手风格的柔性攻击了。而此番《对她好》作为一篇关乎爱与责任的道德寓言,以它的日常化、写实化、物质化、戏剧化,试图表达的则是在反道德法规与超道德观念之间寻求平衡的一种努力,它没有进行文学内部的颠覆破坏,而是通过交叉跑动般地对幽默、讽喻、怨艾、醒悟、自责、麻木、讥诮、困顿、迷茫、绝望、无奈、无助、温情、恶意、邪念、义举……等种种情绪的状态的感觉的表现的大幅度调遣,对爱的边界与良心的限度进行了丈量,虽然那丈量的尺子略嫌尖锐,可能割伤了皮肉引流了鲜血,可它仍然是建设性的。对牛健哲的建设我需要适应,就好像在《对她好》中,那个曾经竭力自勉想“让自己重新对”女主人公“好”的男主人公一样,总得一步步地被“逼到这步田地”,才能去适应“对/她/好”的另面表述:“忘了上去为她调整体位”,“对她说了脏话”,让她“在我手臂下窒息挣扎”,并“在封压她的口鼻之前再也没有犹豫过”……而适应之后便不难发现,正是那些新的生存威胁、新的精神危机、新的自由可能、新的人性视角,缔造了新的小说面貌。


适应了牛健哲小说的新的面貌,对我的“牛学”研究是个解放,由此,我倒更有了继续发酵我前边提到过的那种感性认识的缕缕热情,我想,倘若将那十年来和牛健哲小说同场竞技过的二十余篇获奖作品与上述牛作混在一起,然后隐去名讳,再请几位至少两年之内有过文学阅读的文学人士重新进行非功利排序,我敢打赌,前五篇里,入选的牛作当有二三。我这么说话,并非怨妇的信口雌黄。首先,以前他们恩典参评作者,我也充过“专家”“权威”,虽然搅局的资格后来没了,可谁都有数,那张专用于推卸责任的保密协议不过是废纸。我意思是,前期我靠亲身体验,后期我通过道听途说,完全了解“专家”“权威”们的文学理念、美学态度、处事风格、性情人品……并且,有了如此的了解之后,欣慰还取代了我的沮丧,因为据我观察评委,“吹牛”者明显逐届增多。看来,只要牛作继续精彩,科考路上,他那回回落败的结局已改写有日,甚至不用熬完下一个四届,那顶“优秀”的冠冕,就可能戴到他的头上。真是想想就挺美呀,但愿赏赐的是税后奖金。


最后,我想以彼得•汉德克,那个已经多次得到“专家”“权威”认可的德语作家的几行文字,结束我这篇“牛学”研究:“玩这个游戏。不要期待一切都围绕你。寻找挑战。但不要追求某种待定的结果。绕开那些深藏不露的动机。不要有任何保留。要温柔而强大。参与其中,让胜负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