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最新资讯 > 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张执浩评林白诗歌

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张执浩评林白诗歌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张执浩  发布于:2021-01-24  点击:447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诗人张执浩评林白诗歌。林白《背对一切使它更加犀利》选自《作家》2020年第5期,《长江文艺》2020年第5期,《天涯》2020年第4期,《花城》2020年第4期,《鍾山》2020年第5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6期转载。


开花的力量

林白2020年的诗

张执浩/文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若干年后,当我们回首刚刚过去的2020年时,脑海只剩下了新冠、核减、口罩、消杀、隔离……,这样一些与灾难有关的词汇,而丧失了陈述灾难现场的能力呢?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毕竟我们太擅长遗忘了,甚至会人为地选择以消磁的方式来应对生活中的不幸。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家林白在2020年留下来的这些文字,尤其宝贵。它们如切片一般探究着人类的病灶,忠实地记录了渺小个体生命顽强的求生意志,以及由此生发弥漫出来的生命的尊严感、庄重感,还有不断挣扎着的生活的热情。在武汉疫情最严峻的那些日子里,身处北京的林白隔三差五就传给我她新写的诗作,于我而言,这几等于一个远方的友人在与我同呼吸共命运。这些值得终生铭记的日子,那些不堪回首的生活,终将因为一个诗人的记录而成为我们“反抗遗忘”的有力武器,让我们在暗无天光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丝丝慰藉。


我一直觉得,林白本质意义上是一位诗人,也许还可以说,最终意义上她仍旧是一位诗人。尽管林白以小说闻名于世,但自她捉笔书写之初,一颗“终将花开”的诗心就此种了下来。很多小说家也写诗,但大多只是借助了诗的形式,并没有赋予这种形式应有的骨感和美感,更遑论在其中注入诗歌语言必需的爆发力,就像一个人临时出门,顺手抓取了身边的一件衣物,不巧正好与“诗”合体罢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发生在今年的“《饺子歌》事件”就是一例。而林白却大不一样,她是早就写出了经典诗作的人,譬如说《过程》,这首诗放在当代任何诗歌选本中都足以成立。偶然写出一首好诗,与始终都能写出好诗,显然不是一回事,前者让人怀疑才华的有效性,惟有后者才能让才华得以结结实实地落地,并达到深耕细作的效果,令写作者摆脱某种虚妄感的侵扰。至少在我看来,林白从青年时代持续到现如今的写作,都充分呈示出了一位优秀的诗人所具备的独特气质:敏感,节制,始终葆有对周遭事物的好奇心,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断对世界发出的疑惑与感叹:“真的吗?”“真的啊!”我确信,这样的感叹正是所有诗意的触发点,而诗歌正是将每一种感叹拉抻成某种气息绵长、气韵稳定的情感,再用语言将这些情感固定下来,以期形成一部人类的情感辞典。


林白最早以所谓“私人化写作”在小范围内流传,后来被冠以“先锋派写作”在文坛大行其道,从《妇女闲聊录》和《北去来辞》开始,她重新调整了观察和进入这个世界的视角,尽管似乎有了广角镜般的镜像,但骨子里的个人化,私语与呢喃的语言特质并无多大改变,而这样的特质与诗歌的正道不谋而合。“我写给世界的信,/世界从来不曾写给我。”林白在这里与爱米莉•狄金森一样,饱含着对未知世界的热忱和憧憬,但她始终是克制而俭省的,骨子里的骄傲让她从来不会任由自己被情绪化的语言所裹挟,正因为这样,我们在她诗中所看见的物象都具有清丽脱尘的特质,犹如涓涓溪流在山间、在花草之间流淌,回响。


我时常思考一首好诗的魔力究竟在哪里,后来慢慢发现,几乎所有的好诗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它能对我们混沌的生活加以澄清,让我们在瞬间看清某些情感的来龙去脉。犹如禅修的“清空”,诗歌也要在一次次的情感“清零”的过程中,盈满诗人的情感宝藏箱。达到这样的效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要求写作者具有精准把握诗意的语言能力,事实上就是消化生活和转化世相图景的能力,只有将那些嶙峋杂乱的人世图景以饱满的语言呈现出来,产生出与我们心灵世界同频共振的效果,诗意才不会被耗散,才会以气韵充沛的形式感冲击着人类昏昏欲睡的情感世界。毫不讳言,我在阅读林白诗歌的时候,常常会有类似的感受。简单的,直接的,澄明的,同时又是饱含深情和怜惜的,如水洗般的语言产生出空谷足音的声响,是林白的这批作品给我第一感受,但这样的感受随着我对她的了解,又从中读出了一位诚实的写作者对命运的顺应之感,虽然她内心深处依然有着烂漫无羁的诉求,但肉身在经过了岁月的磨损之后,那种至尊的个体尊严进一步得到了显现:“三月木棉/开花的力量,把我的文字送给你。//时间把我们放在芭蕉树下,/你的长发,我的短发,/你的猪肝粥,/我的公园路。//在灰烬中,时间战胜了我们,/我们也成为了时间本身。”(《广西崇左》)。克制的情感从颗粒般晶莹透亮的词语里脱颖而出,让我们看到了作为诗人的林白强大的语言自律能力,和情感传导能力。林白近期的诗歌基本上摆脱了早期满溢的抒情性,叙述的声腔于她而言本来就娴熟之极,稍加变通就成了她如今惯常的诗歌口吻,这种腔调上的变化极大地拓展了她介入生活的通道,什么都可以入诗,因为万物都自带光芒:“荷花向来是没有的/此时有莲花清瘟胶囊。/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能感到侥幸。//又或者/我在认出命运的同时/认出了荷花。”(《荷花苑》)“荷花苑”是林白当年在武汉的生活现场,而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它径直地指向一个诗人的情感现场,并藉由这首诗歌得以再次确认:我们都是幸存者,我们都是未亡人。


“我是2020年新生的植物/缺水/想哭/但没有眼泪。”(《谷雨》)有没有这样的可能:若干年之后,当我们在无意之中读到这样的诗句时,依然会有“想哭”的冲动?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毕竟我们曾经那么用力地开过花了,在那么阴冷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