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季宇《就当从未发生过》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左马右各 发布于:2021-01-15 点击:555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左马右各评季宇《就当从未发生过》。季宇《就当从未发生过》选自《中国作家》2020年第9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6期转载。
谁在“看着我沉默” ——季宇《就当从未发生过》
左马右各/文
百度了一下《就当从没发生过》这首歌。它是电视剧《都挺好》的主题歌曲。这剧我断断续续看过几集,对这首歌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熟悉。2020年这个年份有点特殊,特殊到我想不去记忆,一切痛,一切伤,被摧毁的信念,被羞辱的尊严,甚至是伟大和美好——若可能的话,这所有一切,都忘记。就像那一句歌词所唱:“就当从没发生过。”可现实是:什么都没忘,一切都发生过了。
有了这样一层类似意义的覆盖,再去看小说《就当从未发生过》,便莫名增生一种心绪——如八大画鸟,眼神全是冷的。这似乎也暗合了小说低灰平铺的叙事语调。作家季宇也像在刻意回避某些高光物质——当然,阅读给我的感觉是作家使用了另外一种眼光,热情被冷处理了,杂糅进低度酒似的谐谑与嘲讽中。这在写作中是颇为复杂的物理降温过程,但质效显影无疑是精神性的——一层尘埃,像透视过X光机,带着充满间离感的异质形色飘零下降,缓慢遮没着人与世界的可疑距离。
小说人物汪胜利——借用一个有宿命意味的说法,在他投生的那一刻,命运就是既定的。也就是说,他作为一个小说人物,在脱离现实语境进入叙事语境后,属于他的命运就已被替换。他的所有秉性,如小说叙述者“我”观察到的机灵、聪明、自私、逐利,都毫无疑问地从属于小说文本,他试图重返现实的可能——不是被阻断了,而是在“我”的叙述视域中,短暂固化为形象和影迹,像泡沫浮荡在时代社会浑浊的水流上。他经历着一个小说人物可能经历的一切,也随时拒绝和剥离写作可能强行加之于他的精神冗余或累赘。
《就当从没发生过》是一个充满偶然性的小说文本。汪胜利七岁那年偶遭雷击,不仅意外活了下来,还“因祸得福”——胎带的顽固性鼻炎在一击之下痊愈,竟然从此嗅觉格外灵敏。这容易让人想起武侠世界里充满传奇的江湖,跌下悬崖、沉落深渊都可能是一个憨人笨蛋秘密攫取旷世神功的无端缘起。这份命运的不意馈赠,怎么说呢,如果联系文本设定的故事发展轨迹,它就是宿命和草灰蛇线。沿此拓展或收窄的叙事,被一连串的偶然事件串起,构成了汪胜利通过叙述进入阅读视域的图景。
他少时靠着灵敏嗅觉成功救起失落暗坑的乡村伢子,不乏“一战成名”的戏剧性。当大人们问起,他是靠什么嗅到遇险孩子身上的气味,他的回答直接真率:“我闻到了屎尿味。”或许人身上的这种原始气味,更接近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味道。对于孩子来说,这不啻是天性绽放。参军后,也是依靠这天赋般的嗅觉潜能,成功发现混进弹药库的一只倒霉小鼠,由此避免了可能发生的重大事故。人们都猜测他会因此会立功,他自己也不无期待,可事实是,在一番操作后,他脱下军装复原了。命运从不遵从负负得正的逻辑因果,但命运也有例外和偶然性。就在汪胜利复原当年,一项政策红利犹如绣球砸顶——落在了汪胜利头上。那一年——也仅限于那一年,所有“复原的军人一律安排就业”。他走了狗屎运,从一个农民摇身变为国营单位“红星制药厂”的正式职工。这是老天开眼吗?按汪胜利在信中透露给叙事者“我”的玄机,这叫“走运不如撞运”。这是典型的小人物心态,俗语称小人得志。这不也是汪胜利参军之后的惯常表现吗?他一直被战友认为是爱耍小聪明、占小便宜的势利小人。
可他就是汪胜利啊,对号入座——他也只能是汪胜利。“我”眼中的汪胜利,“我”叙述的他人眼目中的汪胜利,被阅读感知又肢解——背离写作初衷或被相忘江湖的汪胜利。一个小说人物汪胜利。
被偶然性隐藏的叙述线头,还在继续。汪胜利当上国营厂的职工,自然就会考虑可期待的未来生活。他虽不是负心汉,却也有负心汉的一贯德行——喜新厌旧。他干脆利落地退掉乡下的亲事,为自己规划了要有“城市户口,又有正式工作”的婚姻对象。他也找到了与这种生活实现对接的可能,运气不错的他遇到了肉联厂女工菊妹。她也来自乡下。这是个让汪胜利满意的妹子。“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那种桂花和青草混合的味道——别人不一定能闻到,因为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汪胜利能闻到,他的嗅觉与众不同。这对于汪胜利来说,这无疑是幸福的味道。
好事总在小说或故事中充当不幸或灾难的铺垫,这不言自明。汪胜利的好事来了,他的霉运也跟脚来了。他要与菊妹定终身,就必须见她的父母。约定好的日子,却被厂里必须加班完任务的工作给耽误了。他想尽法子脱身,可都没能奏效,最终只得服从安排。他的鼻子此刻又显灵了。在车间里,“他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这是之前从没出现过的味道,但他的嗅觉被人否定了。先是被主任,后来被厂长,期间也被工友以嘲笑的方式否定过。这就是他置身的环境与现实,他无法抵抗也没有能力对抗的环境与现实。他只能妥协,只能在妥协中受伤害。那种被他嗅到的气味——来自三光气,一种有毒危化品。一起制药厂的中毒事件,也就无从避免地发生了。然后发生过,又不留痕迹地像没发生那样抹掉和遗忘了。当然,这仍是像汪胜利“复原”一样的事情,只不过换了场景道具环境。
经历过三光气事件之后,汪胜利的嗅觉异秉消失了。不仅消失,还变得迟钝,“家里的锅烧糊了,他也没有闻到”。这算什么呢?他因受雷击而获得嗅觉超常灵敏的异能,又因这种异能不断遭遇人生断崖式的命运。现在,他终于回归正常,那他自然也就不再有故事,小说叙事者“我”自然也薄情寡义地斩断他与故事的联系。可生活总有偶然,在一次开会时,“我”又被动地听到了有关汪胜利的议论。这当然仍与先前的事故有关,有关汪胜利嗅觉灵异的传说,被科学否决了。经过鉴定,“他的嗅觉只有3级”,而一个正常人的嗅觉水平是10级。那有关汪胜利的诸多传说,便只能当笑话听了。本来这人世间就笑话不断。而“我”呢,听闻于此,也只能“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苦涩”,作为读者的我,在苦涩之外还微觉有那么一点辛酸。
显然,这个小说被叙述出的部分,低于叙事雪藏,这让人想起海明威关于写作的冰山理论。至于文本背后雪藏了多少,就甘苦自知了。行文至此,再想《就当从没发生过》这首歌,那几句反复吟唱的歌词,就别有意蕴。“为什么走远了,我还是会记得。全世界停下来,看着我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