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金庆伟评郊庙《我们夜里在咖啡馆里喝啤酒》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金庆伟评郊庙小说《我们夜里在咖啡馆里喝啤酒》林晓哲小说《鸭子与先知》。郊庙《我们夜里在咖啡馆里喝啤酒》选自《啄木鸟》2020年第9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6期转载。

小人物变奏曲

郊庙《我们夜里在咖啡馆喝啤酒》

文丨金庆伟

乍一看，《我们夜里在咖啡馆喝啤酒》（下称《喝啤酒》）似乎是个令人费解的标题，把人物、时间、地点、事件一股脑儿塞在标题里，似乎唯恐读者不知道小说写的是啥。这样的小说标题合适吗？但这只是假象。小说写基层派出所副所长薛涛不动声色地确认妻子和他最要好的朋友老方存在暧昧关系后，如何以他的成熟和睿智成功地化解危机，挽救了家庭，同时避免了可能的流血事件。薛涛以邀请老方夜里在咖啡馆喝啤酒的方式，抽丝剥茧般地揭开了后者令人不齿的行为，却不失风度，同时达到了让对方知难而退的目的。如果我们以求本溯源的方式细细地从结尾倒过来读，就会发现，薛涛看似酒后的零言碎语，其实每一句都蕴涵刀光剑影，暗藏杀机。

《喝啤酒》这篇小说，从一个看似醉酒的警察薛涛自言自语式的唠叨开始，倾听者老方就像面对一场无所依傍的自我宣泄：“既然你有要求，我就把这一整天我是怎么过来的跟你说说，你别发话、别提问，我的讲述尽量客观、冷静，不带感情色彩、不掺水分——你就当我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小说适时转换成第三人称视角，“客观、冷静”地、巨细靡遗地交代了薛涛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带女儿吃早餐、护送去上学、小区邂逅热心大妈、上班、协调解决有关当事人纠纷、与下属横生龃龉、翘班外出、吃面条、拜访社区居委会未婚美女副主任、给女儿买手机，最后“梦游”到了咖啡馆。是不是有点儿像记“流水账”？这可是初中语文老师一再提醒我们的写作文之大忌。但是，这一切都只是薛涛的讲述技巧，目的是让听者老方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从而吊足老方胃口，也吊足读者胃口，为下一步谜底的揭开做好铺垫。

虽然招人嫌，但读者将认同老方的感受，薛涛讲的是事实，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基层派出所副所长连科级干部都算不上，不仅需要每天面对工作上的千头万绪，而且后院起火，种种鸡零狗碎拉扯在一起，他除了借酒浇愁似乎没有更好的出路。幸福的家庭个个相似，不幸的家庭个个不同，谁家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老方的家里何其不是，二婚妻子吕萍比他小将近十来岁，“大小姐脾气”，指使他给她买这买那，“今天珠宝，明天衣服，后天挎包”，连柴米油盐都是他去超市买的，大清早的逼他去农贸市场，仅仅是图个猪肉新鲜。薛涛的“题外话”讲述在引起老方共鸣的同时，话锋一转，导入了行踪诡秘的妻子林春芳，就是撒在油腻的剁椒鱼头上一把变质的椒盐，刺激着老方敏感的神经。薛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方在其人设崩塌的同时，其与林春芳保持婚外情的防线也随之崩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以最快的速度作出了薛涛在再三权衡利弊后所能接受的最好决定。

小说叙事可以用波澜不惊来形容。老方是叙述者，薛涛也是叙述者，二元视角将薛涛这棵人物之树栽培在现实处境的肥沃土壤上，构筑起这个小公务员故事的立体图。他过了稀里糊涂、醉生梦死的一天，还灌下去了那么多“猫尿”，就是为了“约谈”老方，和这位几乎是他人生中最要好的老朋友（如果没有这场意外）来一场男人间的对决。看似慢条斯理的“讲故事”，实则如一枚枚利剑刺穿对方的心脏，温馨的咖啡馆里实则风起云涌、鲜血溅地。平时“两瓶倒”的薛涛喝下去六瓶，场面上形成了对老方的压倒性优势，温馨的喝酒场面背后是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的生死搏斗。

一开始，听着薛涛的讲述，老方就像站在岸上观看一条流淌了上千年的河流，岸两边是司空见惯的植物，看不出一点儿稀奇，只是隐约觉得对方话里有话，每种植物都是隐喻。岸上迅速倒退的植物，正在越来越沉重的时间压迫中，虽显模糊但是发酵，长出了带刺的花朵。这些在时间的渠道中缓慢流动的水，其实就是薛涛看似慢条斯理实则紧锣密鼓地化解一场家庭危机。在新的现实基点上，在维护的基础上创新家庭的图谱，何尝不是他当下人生最重要的内容，而且迫在眉睫？万物生长且不动声色，如果你侧耳细听，必能听见碧波荡漾的水响。

薛涛做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在看似浑浑噩噩的一天中，把自己捋明白了，他还爱着妻子，他还有耐心，他“两样都有，不会被轻易击垮！”作为警察，他确认了妻子和老方的暧昧关系，像常人遇见同类事情时那般痛苦、彷徨、愤怒，并且毫不意外地把离婚作为首选：“他从楼里出来，竟然哼起了小曲。事情已经明朗，道路摆在眼前，还需要去想啥呢，已经没有更好的出路。他甚至有些兴奋，与林春芳婚姻一场，不是留给了他安安这个宝贵‘遗产’？就像一个企业解散了，给股东们留下了可观的未分配利润。林春芳也不吃亏，她花心未改，成功从围墙里逃脱，不也是一种福分？”

但理智最终占了上风，他想到了孩子，想到了当年妻子是如何执迷不悟地要嫁给他，想到了婚后的甜蜜生活（那简直是浓得可以溢出汁液的），想到了自己数度要把妻子调回身边而未得。他在决定宽恕妻子的同时也想好了下一步的路，不顾一切地把她调回身边，把她从迷路上追回来，把她拥入他的怀里，他一个大男人无比宽阔的胸怀里，尽其所能地帮助她从梦魇里解脱出来！

作者采用了悬疑小说的写法，把谜底放在小说结尾处揭开，读者至此恍然大悟，薛涛在咖啡馆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漫不经心地讲述背叛和挽救，实际上是作者设计的一个叙述圈套，盖子随着老方在小说的结尾打出的一个电话而揭开，薛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昭然若揭。小说达到高潮的同时也戛然而止，却韵味弥漫、余音缭绕——小说的可贵之处，不在乎告诉读者多少，而是提醒读者还有多少留在文本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