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王犁评肖江虹《美学原理》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王犁 发布于:2020-12-25 点击:626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画家王犁评肖江虹小说《美学原理》。肖江虹《美学原理》选自《十月》2020年第6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6期转载。
善意以曲折的方式流经了我
——肖江虹中篇小说《美学原理》
王犁/文
小说《美学原理》体量并不大,两万六千字,似乎像一个稍长一点的短篇。看到题目就想,怎样的故事才能够阐述出美学原理呢?当然,稍有一点小说阅读经验的人,都知道小说就是小说,千万不要有太多理论,就像小说中的人物王玉芬提醒,不要扯野话,好好说故事。有时也会被文字表述吸引,读完才回味作者的意图。其实好的故事最好不要有什么意图,故事吸引人最重要,小说家最好都如蒲松龄身边讲故事的人。
不管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叙述到哪里开始吸引人,多少离不开作者的手段。就像一幅优秀的绘画作品,看起来轻松自然,其实那些看到的轻松和自然都是画家的手段——仿佛草图似的笔触,甚至连没有画完也都是刻意达到自然的效果而已。不知道小说家是否也是这样?他是怎样开始讲一个故事,故事讲到什么时候开始吸引人?记得余华在解读《大师和玛格丽特》时,是可以分析到几页几页的节奏与感受,不知道布尔加科夫在写作时是否与余华读到的那样,有意把控叙述的节奏。对于像我这样喜欢听故事的读者来说,有时也会被句子吸引,例如《美学原理》中的“日子爬进这些年,厂区被日子蛀蚀严重,放眼四下,全是凭吊的凄景。”一边是大好时代的喧嚣,一边是每一个人要面对的日子,小说中的人物陈公望、王玉芬、路品源、涂安妮,还有读者自己面对的日子,放眼四下,节奏快的记不住自己做了什么,只有值得凭吊的日子,还算是有意义的日子。
《美学原理》讲述的其实就是美学教授陈公望得绝症后,来到一家普通的养老院,与文化程度不高的护工对话的故事。假如不出现路品源,再带出一点陈公望以前的身世,相信故事也没啥好讲,更不会因为美学教授就能讲出多么高深的美学原理。现在的大学把《美学原理》教的很烂的教授多得去了,再多一个写烂《美学原理》的小说家,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而这个故事讲述者在小说叙述的第1249个字时,已在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对话中讲清了故事主人公的境遇:连一二十本书也看不完的日子,其实就是来老人院数夕阳。但在跟护理工王玉芬第一次见面的对话中,教授却完成了对“美学”概念的合理阐述,美学就是人类生活中可大可小的“如意金箍棒”。接下来的对话,自然大多是日常里的客套,两人因为邻村,反而成了交流的纽带,一个觉得熟悉口音,一个早就听说过对方年轻时带女知青私奔的故事。小说叙述到2735字时,已基本把故事铺陈好,当然好的故事谁管你想讲什么,管的是你有没有吸引听故事人的能力。这个时候讲故事的人也看你想不想听故事,你越是想听,讲故事的人越扭捏不往下说;当然,这个时候的扭捏也不全是废话,于是作者开始烘托那些有文化的人年老时的恶习,近似于迷信的传统话题,甚至对辽阔无垠的宇宙中超生命体的关注,何况风水师出身的美学教授。而这时吸引我的,还是爷爷葬礼上路品源的遐思,“一团黢黑里,祖父肯定在骂:我日你仙人板板。”这是怎样的发小加同事啊?难怪这个时候还会来护理院看望。
当然只是发小加同事还不行,特别在这个年头,情谊虽然很重要,当日子过的连情谊都无暇顾及时,一遍一遍往老年护理院跑总是有点重要的缘由。“你那部书稿,搁在抽屉里实在可惜了。”接着就是我们这些在大学讨生活的“叫兽”们常挂在嘴上或常在耳边回响的琐事,诸如学科评估、版税、地位、影响、院长位置、博士点、招生、经费、项目,都是当今叫不全学生名字的美学教授们面对一点没有美学意义的事。故事过了扭捏阶段,面临的危险就是“失效的讲述”,有经验的听客知道,好听的故事得像挤牙膏,你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等他挤。再深奥的《美学原理》,故事都得从抽烟吃饭喝酒开始。“他癌症晚期,你不晓得吗?恁样浓的烟,熏腊肉吗?”“咦,胆子整大了哦!还躲起抽烟,再抽,你就该抽火葬场的烟囱了。”“乱毬扯,鸡还能思考?它要能思考,我抓住它的时候它晓得下场是清炖呢还是红烧?”“断了一辈子习惯,多活三月半载的,有个卵的意思。”一瓶酒后,“放心抽,把自己熏成腊肉都没关系。”估计这时,美学教授“临终之眼”会发现,直接鲜活比绕绕弯文绉绉来的有生命力。
小说叙述过半,开始间接出现那个被陈公望拐出来的女知青现在的境况,老公得绝症不管,回到原来下放过的乡下玩风花雪月高大上,“这个人雇了一个专门的拍摄团队,把每天的劳作休憩,观云赏花全都拍了下来,发到自己的抖音号上,短短半年时间,竟然拥有了数百万的粉丝。”读到“有人感叹:原来美无处不在,只是我们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你会对这一句多有美育意义的话恶心起来,大概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色。一切都合情合理,一切都是美好的追求,还有热心和微笑以及不相见的理由。路品源说:“去看看他?”“千万别,我们发过誓,此生再不相见。”不仅读到“美学原理”,还读到“意志力量”,这让我想到电影《楚门的世界》。电影结尾时,主人公不惜放弃安逸,走出了那个别人给与的世界。我们的时代,是什么美学原理说服涂安妮们心安理得的选择,硬把活生生的生活刻意过成真人秀?其实,存在就没有太多对错,好像没法过多苛求,当一个经过“打造”的现实超越现实时,我们的眼睛可以看到什么。“搞了这样多年的美学,我承认自己有些偏执了……”谁都知道不愿意看到和不愿意承担是两回事,但现实逼近时无情的规避,再用更高大上的美学原理来说服自己,让我想起一句台词:“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这么短的小说体量里,我们读到的已经不是陈公望、路品源、王玉芬,而是在他们的对话中,读到涂安妮的一生。涂安妮在知青点告诉陈解放,生产队长盛大红对她有不轨企图;很多年后,陈公望知道盛大红并无不轨企图时,那个非常年代建立在谎言上的出逃,在修改美学论文的老婆涂安妮那里就是“嗯”的一声。假如仅仅这点扭捏,还不算讲故事,叙述的丰富性就像绘画的丰富性一样,处处设有故事起伏的陷阱,“盛大红是哪个?你好好打听打听,十里八乡从没听过他好这一口,当年你们跑了后,知青住的房子着了火,盛大红冲进火堆堆头拉出来三个女知青,没得他,那样大的火,一转眼就烧成碳棍棍。”故事的枝枝节节在并不重要的地方反转,有时我们会反问自己,经历的又有多少是真实的?于是我开始思考“美学原理”,脱离真的美,意义何在?还有善在美学里的意义?
“当一个人为善的难以言说和流散而伤感时,其实他已经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善意,我相信这善意就以这样曲折的方式流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