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王凯评肖江虹《美学原理》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王凯 发布于:2020-12-25 点击:400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王凯评肖江虹小说《美学原理》。肖江虹《美学原理》选自《十月》2020年第6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6期转载。
肖江虹的叙事原理
王凯/文
刚拿到肖江虹的中篇小说新作《美学原理》,我以为他已经把贵州的风土人情写腻了,准备脱掉帽衫——我印象里肖江虹很喜欢穿帽衫,不同的颜色和图案,底下挺着同样的肚子——换上西装,转身朝着学者型作家的方向健步走去呢。结果仔细看下来,小说主人公固然是个学贯中西、行将就木的美学老教授,但骨子里更像个风水大师或者说堪舆家。此公带着自己秘不示人的心血之作和业已扩散的癌细胞,只身来到贵州深山的一处养老院打算了此残生。教授在那里遇上了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中年女护工,不过和我低级趣味的想象不同,人家并没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小说写得很跳跃,其中一个重要的线索是教授的同事追到养老院,劝说把书稿拿出来传之后世,可教授不肯,终于在死前将其付之一炬。这个安排让我想到肖江虹的《傩面》——我们有时把这篇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小说说成“面瘫”,有点像他故意把黄果树大瀑布说成大“暴”布——结尾处,傩师去世后留下的一堆傩戏面具,也都被他的儿子们拿去烧掉了。
从烧东西这事上看,初读《美学原理》给我的感觉,似乎同他的《百鸟朝凤》《蛊镇》《悬棺》和《傩面》一脉相承,依然可以置于被现代文明碾压的传统与乡村这个母题之下。但仔细读下去,又觉得并非如此。肖江虹在小说里写了生和死、美学和风水、青春和衰老、文学院和养老院、茅台酒和辣子鸡、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烛光里的老头和直播中的老妇、随时岔开的话题和鸡同鸭讲的对谈……这里面的确带有一丝熟悉的乡土气息,但语言、场景和细节却大异其趣,构成了各种风味的“混搭”,仿佛闯进了一个没有序言的展厅,里头陈列的物品不能被归于任何一个类别,但它们之间又有种莫可名状的关系,一时间竟让人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事物中间犹疑起来。
好吧,我承认我没看明白。我只能说,肖江虹可能在进行某种写作试验,不过这也是句废话。小说本身就是试验,不是么?这样试试写不下去,就换那样试试。但他显然在这篇小说上下了不少功夫,不然的话,平时极少发朋友圈的他也不会在小说发表后发了一条:“现在写个小说比生个孩子还难。”这话很容易让我想起他说话的样子:表情丰富,气场十足,嬉笑怒骂间带着三分用来增强感染力的夸张,辅以他胖乎乎的造型,可爱而又真实。有一回,他特意给我寄来一味治痔疮的草药,说是他老家修文县当地的祖传秘方,具体要求是把草药泡在高度白酒里上锅蒸三个小时然后喝下,只需三次,包管药到病除。如此灵验的秘方令我感觉不太靠谱,要这么厉害,拿个诺贝尔奖都没毛病,但我还是按他的叮嘱如法炮制,第一次蒸时才一个钟头水就干了,加上水又重新蒸了两个钟头,等揭开锅,却发现碗里的酒已经蒸发得一滴不剩,只剩下碗底棕黑的药渣。我想了半天,觉得是自己方法不对,第二次蒸时,不仅锅里加了很多水,还特地给瓷碗蒙上了保鲜膜,但出锅的结果还是和上次一样。第三次我放弃了,所以我的痔疮到现在也没好。还有一年夏天,我们一起去甘南采风,晚上村里邀我们去一户农家吃饭。当地喝酒的规矩是主人这边轮番上阵给客人敬酒,这倒没什么,关键是托盘一端就是六杯,要请客人全喝下去,一次喝六杯,几轮下来谁也撑不住。大伙为了自保,每次都只喝个一两杯,只有肖江虹,但凡酒端到面前,一律来者不拒,喝了好半天以后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啊?原来你们都没喝完啊?”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有一年,肖江虹叫我们去贵州采风,开着车带大家参观黄果树大“暴”布,晚饭时聊着聊着,他给我们讲起了《山花》老主编何锐的轶事,讲着讲着他就会站起来比划,满桌子人听他讲了半个晚上,一个个听得居然饭都顾不上吃。过去那么久了,我依然还清楚地记得他讲到何锐老师把某国企老总堵在办公室,想让人家给刊物增加一点赞助费,老总知道何锐来要钱,躲在办公室里避而不见,何老师便在办公室外的会客室坐着不走,一直坐到饭点过了,才把老总给逼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读《美学原理》时,肖江虹讲这桩轶事时的模样没来由地从我脑海中冒了出来,那火力全开的笑声和扶眼镜的动作像他的小说一样具体又生动。这感觉的重点并不在于小说和现实中的人物究竟有无关联,而是让我再次确认了肖江虹的叙事才能,不论口头还是书面,他都具备轻而易举把你抓牢的本事。他讲的何锐和写的陈公望同样让我认识到,我们很难给自己讲述的某个人或者某种生活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于是写作便成了一个探索的过程,探索笔下的人物,也在探索写作者自己。这有点像我正在玩的一个叫做《梦幻花园》的手机游戏,我在努力扩大和装点自己的花园,花园会越来越大,每一片都被收拾得非常漂亮,但我依然不知道但那些尚未解锁的阴影部分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肖江虹可能也是这样,他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告诉我们一个相对明确的结论了,因为当我们深入到一片未知的领地时,自己也往往会变得不确定,但并不妨碍我们把这种不确定展现出来。这没准是肖江虹用《美学原理》作小说题目的原因。我又开始瞎猜了,因为我从来也没读过任何一本讲美学的书,也不肯相信这种关乎心灵的知识会有什么确凿无疑的原理——如果按照力学或者光学的标准来看的话——所以一开始就以为肖江虹又在一本正经地瞎扯,好比当年我们一起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时候,他说自己能喝两斤茅台一样。我不信,他就让我拿两斤茅台来试。茅台什么价他一个贵州人不知道么?于是这事就弄得进行不下去了。不过在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去网上搜了一下,不仅有好几个版本的《美学原理》学术专著,还有《美学原理新编》《美学原理教程》……这么说来,这事是真的了。那这家伙是不是也真能喝下两斤茅台呢?我期待有一天同他见面时,能把这事落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