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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变与奇峭 | 思南文学选刊 · 概览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梁捷  发布于:2020-11-18  点击:330

《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6期已于近日出版,本文为经济学家梁捷对《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6期的阅读印象。


转变与奇峭

——《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6期阅读印象

梁捷/文


2020年最后一期的《思南文学选刊》,选择的这些看似零散的文本,却都有着强大的野心。尤其第一篇肖江虹的《美学原理》,分量最重。编辑将其选作第一篇,目的应该也在于此。


小说的主题倒不算新,描述一个老学者在临近生命终点时的精神变化。陈公望年轻时是个风水先生,后来带着女知青涂安妮逃回了城里。他没有城市户口,也就没有资格高考,就去大学里旁听。偶尔遇到赵启仁教授,非常欣赏他,特招他为研究生。从此他就留在学校里,研究了一辈子的美学。


老陈罹患重病,自知命不久矣。他离开了在生活中处处追求美学的妻子涂安妮,搬到一个偏远的养老院生活,负责照顾他生活的是没什么文化的护工王玉芬。老陈的老朋友、老同事路品源一直来看他,同时也是受领导委托,希望能获得老陈晚年的手稿,拿去出版。老陈却对出版专著毫无兴趣,他已尽弃平生所学,转向全新的美学境界。


老陈妻子涂安妮一辈子追求精致典雅的美学,老陈毅然与之分离。老陈手头有一本精心写就的书稿,却也准备在临终前烧毁。老陈对于传统的美的观念已经毫无兴趣,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还有多久,倒是转而欣赏粗鄙有生命力的王玉芬。最终,老陈放弃繁琐学问,回归风水先生本色,给自己找了块风水宝地作为生命的终结。


陈公望在生命最后阶段的巨大转变,很多人都有切身体会,亦是文学中的常见主题。大学者临近晚年,未必趋于保守,反倒有很多人衰年变法,最后一搏,展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例如经学大师廖平自称一生凡六变,每隔十余年思想必然一变,一刀斩断与过往的联系,从头开始。他在晚年撰写了“六变记”回顾自身,六次巨变,波澜壮阔,令人钦佩之至。席勒曾说,“事物易变,而不丧失其本来”。学问伴随生命一同变动,这才证明学问与生命一体。


变动不居,同时也是生生不息的道理。老陈身体衰落,精力不济,思想却抛弃负担、直指本原。老陈意图毁掉晚年手稿,这本身就是一次极富美学意味的壮举。可惜路品源却未能真正跟上老陈的步伐,领会其思想的蜕变。俗人只会以出版的专著来衡量一个学者的思想境界,路品源也未能跳出这种束缚。直到小说最终,路品源看到老陈最终展示的风水绝学,方才有所醒悟。


所谓变化,正是变而化之。而变之所生,正生于不合者也。老陈在年轻时与涂安妮一同逃走,摆脱了悲惨的农村生活,也抛弃了旧有的看风水的技艺,这是人生一次巨变。而到了晚年,老陈却又离开涂安妮,又抛弃了一辈子的治学名声,转向纯粹的美学。老陈请求王玉芬允许自己喝酒,吃不健康的炒菜,这些都指向生命的原初欲望。老陈人生这两次巨变,本身都是对于枷锁的奋力一争。


至于老陈所关心的风水理论,更是充满了隐喻。“风水”两个字,最早就见于郭璞所著的《葬书》:“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这也是有关风水的最早定义。作者在小说中明确点出郭璞的名字,也是想要暗示,传统风水理论与当代所谓的美学理论在源头上有共通之处,共通点就是这个“气”字。


气是生命之本。我们在评价艺术作品时,常用标准就是气息、气势、气韵等。而在风水理论中,核心也是寻找气的延续。老陈向路品源介绍自己所寻福地时,就引用了风水学中“气”的理论,“气之来有水以导之,气之止有水以界之,气之聚无风以散之”。在老陈看来,气的流动是一切的关键。他的生命之气越来越弱,走向终点。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循着气,毅然抛弃传统美学,回归风水学。风水学具有超越个体生命的轮回之力,也许可以帮助老陈从此解脱。


在读《美学原理》时,我眼前会浮现出许多个老学者、老教授的身影。所有学者都有年老的一天,也都必须过老陈这一关。无论学者这一辈子治学取得多大成就,回首往事,到底有哪些东西值得传下去,却是最为严峻的考验。


不妨就以苏格兰大儒休谟(David Hume)与斯密(Adam Smith)的友谊为例。休谟生而叛逆,怀疑一切,自认为不可能从当时的大学教授身上学到任何东西。他在26岁时写出了《人性论》,这不仅是休谟一生最重要的著作,甚至也被认为是哲学历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但是休谟的这本书在当时被认为离经叛道,教会指控他是异端,将此书定为禁书。


比休谟小十二岁的苏格兰同乡斯密亦从小就有反骨。他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读书时偶尔接触到休谟的《人性论》。明知它是禁书,一读之下却大为倾倒。斯密憎恨保守的大学,匆匆毕业,返回家乡,终身没有说过牛津大学的好话。离开学校不久,斯密就结识了休谟,两人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好友。


休谟与斯密都曾壮游法国,各有收益,晚年也都回归苏格兰定居。在休谟人生的最后几年,素未谋面的德国哲学家康德力赞休谟,说休谟使得自己“从教条式的噩梦中惊醒”,从此休谟名声大噪,大家开始争相传阅那本多年前的禁书《人性论》。1776年,休谟临终之前,把自己所有的手稿都托付给了斯密,嘱咐斯密将其付之一炬。休谟认为,该出版的早已出版。生前未能出版的东西,死后就更没有出版的必要了。


斯密翻检休谟手稿,发现其中有一册《自然宗教对话录》,短小精悍,深刻地反映出休谟的自然主义神学观念。休谟早年就因为被认为是无神论者,求职处处碰壁,而此书正能一举洗清休谟的冤屈。斯密实在不忍将此书焚毁,最终还是违背休谟的本意,把手稿拿去出版了。所以我们今天有幸读到这本书,虽然不是休谟的本意,但却是理解休谟思想不可回避的著作之一。


斯密在休谟去世之前刚刚出版代表作《国富论》。此书也为斯密赢得了巨大的荣誉。斯密与休谟一样,是个对于出版极为谨慎的学者。他这一辈子,正规出版的著作仅有两部,早期的《道德情操论》与晚期的《国富论》。斯密生前不断修订这两部书,各改了好几版。斯密是个博学之士,自然还有大量其他手稿,据说涵盖天文学、修辞学、法学、哲学等诸多领域。但是到了晚年,斯密必定想起了休谟的遭遇。所以斯密招来朋友,在他们面前亲自焚毁了其他所有手稿。到了今天,我们对斯密的思想仍有很多未解之处,可惜没有机会通过手稿一探究竟。


休谟与斯密这两位大儒,俱写下众多手稿却又不愿公之于众,情愿将其焚毁。中国学者亦不乏例。如钱钟书是近代罕见的硕学通儒,平时素有做读书笔记的习惯,晚年从数以百计的读书笔记中精选部分,编成《管锥编》。后来有孜孜不倦的钱学研究者费劲心力,将他当年这些笔记全都影印出版。如果钱先生泉下有知,必然也会嘲笑这些粉丝多事。


回到这期《选刊》内容,有了第一篇小说带来的持久余味,接下去的阅读就很轻松了。后面有一篇小说题为《就当从没发生过》,非常适合用来概括余下所有的小说。例如第二篇《鸭子与先知》,浮现出一种淡淡的纠结。主人公已经结婚生子,过着稳定而又世俗的生活,却偶然邂逅了前女友。前女友是个迷恋摄影的文艺青年,与主人公曾有一段疯狂而又充满艺术激情的生活。双方不可能回到过去,但是面向过去的一瞥,却让主人公内心泛起阵阵涟漪,是否可以“就当从没发生过”?


而《我们夜里在咖啡馆喝啤酒》,讲的是一个普通的婚姻出轨故事。朋友薛涛在警察局工作,但最近发现妻子出轨,自己工作也心不在焉,所以只好找“我”出来倾诉。文笔很细腻,充分展示了中年男性日常的矛盾心态。这篇小说的神来之笔在于结尾。结尾突然抖包袱,揭示薛涛妻子的出轨对象是“我”,惊心动魄,戛然而止。


而《就当从没发生过》相对比较稳定,写了一个我的战友汪胜利从获得特异功能到失去特异功能的故事,最终“就当从没发生过”。汪胜利的特异功能是“狗鼻子”,超强嗅觉,并且凭借这种能力在部队立下不少大功。但汪胜利回到城里,在制药厂工作,却因为要约会而与主任发生冲突。最终汪胜利仍然凭借超能力发现了一场事故,又在事故中失去了这种超能力。兜兜转转,汪胜利变回了普通人,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过去的一切都复归于平淡,最多只是留下一些茶余饭后的传说。


这几篇归于平淡的小说都很成熟,展示出强大的控制力。生活中哪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充满了戏剧性。“好平淡”与“尚奇峭”是作文的两极,前者难而后者易。正所谓“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眇;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选刊》编辑专门挑选这类平静之中蕴含力量的小说,也有独到之处。


再往后翻,是对于张治翻译桑兹《西方古典学术史》的一些介绍。桑兹学问精深,学界共知。但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这一路的学问有些高攀不上,大约会有些枯燥吧。而翻到最后,却是山本周五郎的《狂女的故事》,令人眼前一亮。


山本周五郎(1903-1967)与太宰治是同时代作家,但在中国的名气似乎不大,远不能与他在日本的地位相称。其实日本历史文学的两大潮流,山本周五郎与司马辽太郎各占其一,山本写情,司马写志。山本的代表作就是《红胡子诊疗谭》,曾由黑泽明改编成电影。小说从游学归类的保本登的视角展开,描述了他进入“小石川养生所”诊病救人的经历。医馆里有一位狂女,擅长以情动人,最终却对医生下手,凶狠地杀人。保本登也差一点落入狂女之手,外表凶悍的红胡子医生新出去定最终出手把他救了下来,展示出医者仁心。红胡子的言行最终使得年轻的保本登觉悟,由愤世嫉俗转向治病救人。


全卷以这样一篇“奇峭”的作品结尾,构思也称得上是巧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