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郑少雄评童末《拉乌霍流》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郑少雄 发布于:2020-11-20 点击:382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人类学者郑少雄评童末小说《拉乌霍流》。《拉乌霍流》选自《新大陆》,后浪丨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9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转载。
只有远方能拯救此地晦暗的生活
——读童末《拉乌霍流》
文/郑少雄
01
读完人类学者童末的小说《拉乌霍流》,我清晰地嗅到了一股拯救的味道。
并非我刻意强调人类学标签。豆瓣上的作者官方简介虽然只有寥寥三十字,却比原书《新大陆》上增添了“人类学硕士”几个字,方岩先生命我为小说写评论时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这有一篇人类学家的小说,写的也是人类家的工作,你看看……”,可见作者和选者都比较重视这个身份特征。但在王炜为小说集所撰的简介里却直接了当地说,“(《拉乌霍流》是)从人类学经验向历史中的赤裸生命经验的过渡,作家绝不把人类学作为自我类型化的工具,而是径直表现出,从人类学材料向更为非理论性的文学主题转化的敏感”;童末在最新的一个访谈中也表示不乐意“将‘人类学’作为一个标签贴在我的写作者身份上,更不想主动把我的这部分经验特异化”,对于把人类学背景的写作者当成“奇闻异事采集者”,她直斥“荒谬”。不管是着意,抑或回避(另一种形式的强调),似乎我们都不得不聚焦人类学这个关键词。
但是从人类学出发能说些什么呢?参与观察做得深不深入,访谈材料扎不扎实,田野伦理规不规范,民族志呈现可不可靠?得了吧,人类学自己都糊成一锅粥了,从古典民族志的“猎奇”、现代民族志的“科学”、到诠释民族志的“深描”、再到后现代民族志的“修辞”,主张各异,没有一样敢自称终极定论。但在杂像纷呈背后,不同时期的人类学无疑有一个共通的追求:人类学者觉得自身所处的社会“病”了,从而去异文化中寻觅疗愈的方子;这个方子是否奏效,则要把它放在他者生活世界的整体脉络下来检验。只是在童末小说中有所不同的是,病的是一个人而不是社会(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人是社会的隐喻或担纲)。那么她是如何找到奏效的方子的呢?
故事是这样的:主人公是一个自小生怪病的小女孩。病患对身体的压抑本身,再加上因病症而成为嘲弄对象,给主人公带来巨大的精神困扰,却同时也催生了她对不同语言的浓厚兴趣。后来她通过手术治好了身体上的病痛,并成了一名语言学者,到西南山地苗族社会进行田野调查,经历重重阻滞和转变,也就是从“人类语言学”转变成“语言人类学”之后,终于找到了一种失踪已久的古苗语。这个语言,以及语言背后总体性的山地社会生活,尤其是其中的宗教仪式,治愈和升华了她的精神。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一个遥远的他者拯救现代自我的故事。作为小说来看,童末的文本既清新爽洁,又委婉神秘,并且通过种种意识流手法,实现了此地与别处、过去与当下、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相互映照,童末着重处理了主人公田野工作的曲折进程和心境的层层变化,最终缓慢抵达了故事高潮。童末曾说,“决定作品质量的仍然是心灵的能力,而不是对这些工作的社会化的定义”。以此观之,她做到了,这是一个心灵解放的艰难历程。
尽管如此,从社会化的定义来看,小说的质量也属上乘。我在这里所说的社会化指向两层含义:一方面,实际上她的心灵感受和变化并非从天而降,而是源于具体的社会生活内容;另一方面,因为奠基在较好的学术训练和理论滋养上,她反而写出了更深刻、也更真实可感的悲哀。人类学并不是小说的敌人,而是小说的帮手。
02
尽管“人类语言学”与“语言人类学”之间既有被外界混淆也有内部合流的趋势,但就其本原来说,或至少在《拉乌霍流》的本意里,是不尽一致的。我所理解的所谓“人类语言学”,属语言学一脉,可以理解为,语言是一种纯粹的工具,是一套外在的、自足的的体系,它可以通过“短期的抽样和调研”方法被采集、固定、制作成标本,既可以搬进远方的博物馆和实验室,也可以就近“教当地孩子他们的本族语言”。多么顺其自然的想法啊!
但是这样的语言观带来的结果是什么呢?“老人们如同囚犯一样按照要求坐着不动,屋中的一切活动都停下了,以免打扰录音。老人开始对着一台录音笔不停地吐出字句,一两个小时里都只有他们自己在说话。(发音人不合适的神态、动作、习惯)都被制止了,删除了。而她总是一脸严肃地坐在旁边,在头脑中用力推演其中的语法规律……过去那么多年,她一直是这样做的”。你看,她录得了用国际音标记录的733个词汇,包括斯瓦迪士(Swadesh)100词,却只是些“干瘪零落的渣”,并且得出他们的语言“并无太大独特性”的结论。
结束两个月调研后(她们竟这么没耐心!),女学者准备离开了,几个孩子来送行,被她婉拒了。当她独自翻过山岭,突然听到孩子们遥远的送行歌,用的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古苗语,和她此前听到的迥然而异。童末的心灵能力和文字能力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她写道,“万籁俱寂中跑出一个明亮如光线的声音……它的细节此刻纤毫毕现,似乎每个音都有其自身的重量和可见的轮廓,在她呼吸的范围内转动,起落,她的舌尖甚至尝到了它们的味道。”场景描摹得如此之神形色味俱在,我们几乎都能感受到主人公激动的战栗。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回来了。
但是高潮并没有持续,回到日常状态的学者和土著都重新陷入困境:孩子们似乎忘掉了这首歌,学者自己“对于那天在山里听到的,当时真切清楚得触手可得,第二天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最会发音的巫师虽然承认了古苗语的存在,但对学者的问题嗤之以鼻,他不无嘲笑地说收集词汇表“只是用一个说法替换另一个说法,就像用一盆水洗另一盆水”一样可笑。作为一个客观、科学、保持距离、乃至高高在上的“人类语言学者”,她是多么受挫啊!
女学者叫人寄来人类学参考书,转向“语言人类学”探索。她“循序渐进地开始了田野工作和每天的观察、记录,包括日常作息、婚丧嫁娶、农耕林业、性别分工……”,她哪里都去,什么都看,人家喂猪她都跟着,为了听他们和猪说话,她守着孩子们的睡梦,为了听见梦话中的这种语言,这样她又获得了一些新的词汇,新的含义,然后一切又重新陷入停滞和困顿。
又一年过去了(多么经典啊,一年是人类学博士学位田野工作的标准期限),最后的高潮“拉乌霍流”(一个月份)和“巩道”(十二年一度的的节庆仪式)来临。这是一个反日常的集体欢腾阶段,外出的青壮年回乡了,村民重新进入原来定居的原始森林。人们不再劳作、吃睡很少,专心准备悼念和祭祀。她又去找巫师,希望记录下所有的语言细节,但是巫师就像导师一样启发了她: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除非她也做同样的准备!换言之,她不能满足于了解“如何成为当地人的知识”,她还必须实践这些知识,像他们一样舞蹈、歌唱,追忆、憧憬,劳作、献祭,欢笑、哀戚。这个转变一旦完成,信息如决堤之水奔涌而来,“一年来她苦苦思索渴望知晓意义的语言,它的秘密向她慷慨地敞开了”,她重新听到并且已经加入到颂唱孩子们唱过的那首古歌,“唱啊,不要停,让我记起回去的路,唱啊,不要停,让我记起回去的路……这次她有把握了,她不会再像一年前那么无知而健忘,因为现在,这歌已和她连在一起,将她和周遭重新涌动起来的一切连在了一起。”可以说,她撞进了苗人生活的深处,不,这就是她自己的生活!
在童末不断的跳跃闪回中,我不遗余力地重新爬梳田野工作过程,是为了给语言人类学一个清晰的定位和说明。语言人类学固然是人类学的一个分支,但终究是人类学本身,除了它的研究对象是语言现象以外。语言人类学者浸淫在社会生活内部,在真实的交往、别离、日常劳作、节庆欢腾中一步步习得语言和社会的奥秘。可以说,习得语言就意味成为文化的持有者,社会的一份子。不是语言疗愈了语言学者,而是远方社会里人与人,人与神灵祖先、自然环境、历史记忆之间紧密关联、交融共生的生活方式成了治病的良方。还有什么比这更公然的对人类学的赞美呢?!
03
与此同时,作为读者兼职业人类学者,我内心的狐疑也须臾不曾减弱。
语言和社会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童末虚构了“树林苗、绿苗”这样的苗族支系、“拉乌霍流、巩道”这样的时间节点、以及“孜能、略”这样的巫师和神灵名字,却又煞有介事地注上音标,她还郑重其事地写出爱德华•萨丕尔、弗雷德•伊根(埃干)这样的语言人类学家的名字,让一切都蒙上了似幻亦真的色彩。但是,语言究竟是怎样从这个边缘社会里生长出来、又反过来塑造了社会的内在特征,而不仅仅是现在呈现出来的这般奇观性和乌托邦气质呢?比如,为什么要对孩子们唱的那首古歌反复着力?是因为苗族人在历史上被迫不断迁徙,所以告别和回归故土的意象才显得这么重要吗?童末似乎没有建立过一个具体可信的关联。一边是语言,一边是社会,我们看不到两重世界相互生成的迹象。
主人公究竟得了什么病?一开始她的身体莫名其妙地病了,又莫名其妙地好了。童末着意的是她痊愈后入学时的遭遇,“她跑起来的声音像狗叫”,这个奇怪的病症让她饱受世界之恶意,直到上大学前才通过手术治愈。此外,童末似乎也在某些地方极其隐晦地暗示了病痛的其他来源,比如人的侵害。她小心翼翼地掩盖自己的经历和遭遇,直到来到苗族人的社会。在祭祀过程的间隙,她终于大胆地“抬起脖子,张开嘴,像狗一样叫了起来”,最后又“从滚烫的喉咙深处,吐出了它”,宣告彻底摆脱旧世界的阴影。这个“它”是什么呢?是一条狗吗?是因为苗族神话中自认的祖先是狗(盘瓠),所以主人公才能在这里找到安全感、归属感,并且真正放下属于自我世界里的一切心结吗?童末也没有说明。
就像“娜拉走后怎样”,最后要问的是,语言人类学者回到自己的社会后又该怎么办?当然,就像易卜生只需说“我写那篇却并不是这意思,我不过是做诗”,童末也不一定需要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负责。
可能童末未必是在展开所谓现代社会批判,也无意进入人类学的繁文缛节里,她或许只是想简单地说出“我之砒霜,彼之蜜糖”的道理。布迪厄曾经感慨,相比于社会学,人类学似乎总是倾向于美化自己所遭遇的异文化世界。布迪厄本意是批判人类学家的矫情,但在我看来这才是人类学的精髓所在,人类学当然是寻找远方之美的!远方的丑恶,被本土人民所经受,就像童末和我们正在经受自己的种种苦痛一样,自然应该由他们自己的思想者(包括社会学家)来揭示和批判,并且去远方(包括我们这里)寻找良药。
有一次我和我的影视人类学家同事鲍江聊天,他提到自己去过一次青海,看到辽阔不尽,有种回家的感觉。我回应道,他的家乡丽江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他老了以后哪里都不必去!他说:“早年我与老乡同学聊天,一面感叹丽江那么好的地方,一面遗憾自己是本地人”。这句话几乎是我听过的最惊艳的隽语,所有人是多么渴望用远方来拯救此地晦暗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