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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童欣评哥舒意《祈雨娘》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童欣  发布于:2020-11-13  点击:398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童欣评哥舒意小说《祈雨娘》。《祈雨娘》选自《造物小说家》,牧神文化丨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8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转载。


施魅于一个祛魅的世界:

读哥舒意《祈雨娘》及其他

文/童欣


《祈雨娘》在《造物小说家》这部短篇小说集中乍一看并不出挑。哥舒意创造的魔法世界里,有会打字的狗、能预言未来的绘画师、流星化身的女孩、世界末日的丧尸......在一群同行浓墨重彩的衬托下,这个会跳祈雨舞的小妇人实在太普通了,甚至中规中矩显出寡淡来。这怪不了祈雨娘,因为哥舒意自始至终都只让她活在旁观者“我”和“雨城”的讲述中,作为主角,祈雨娘竟然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就像一滴无心落在宣纸上的水,风吹干后,才浮出一点淡淡的影子,似乎画师怕多描一笔就浪费了墨。


因为这篇小说的风格太不哥舒意,反而引起了我的好奇。故事背景是一个总是下雨的小城,每一代人里都有一个被天命选中的少女,拥有操控雨水、与自然沟通的神秘力量,她被称为“祈雨娘”。“雨城”的母亲作为最后一位“祈雨娘”,见证了雨水的消失和雨城的衰落。按照我们熟悉的套路,“祈雨娘”的失灵应该归咎于现代文明入侵后,人类失去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开山砍树、固泽而渔,因而遭到雨神的惩罚,整个雨城连同古老的祈雨仪式一起被“现代性”淹没。于是“祈雨娘”顺理成章变成纯洁信仰的范本,她对雨水的祈求代表人类对“神灵力量”的复魅。


有趣的是,如果把故事的时间链再向前拨一点,我们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雨城”命运的转捩点早在外来人入侵前就发生了,而改变一切、终结神迹的恰恰是作为神与人中介的祈雨娘。“雨城”既是小城的名字,也是祈雨娘女儿的名字。叙述者隐约提及,她就是下一任“祈雨娘”。祈雨娘让“雨城”跟着先生去外面读书,意味着她已经同时为女儿和雨城的未来做出了选择。在雨水消失前,雨城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第二个有祈雨能力的人。雨城失去雨水,也许是因为真正的继承者已经成功出走,摒弃了成为“祈雨娘”的命运。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破解祈雨娘神秘力量的来源,小说不承担走进科学的任务。需要探讨的是作者为什么创造“祈雨娘”这个人物,并赋予她如斯的命运和选择。哥舒意的“祈雨娘”祈求的并不是自然意义上的降水,否则“雨城”雨水充沛,这个职业早该被淘汰。“祈雨”对于雨城人来说是神迹在人间的展现,“祈雨娘”的雨中舞像是一场兼具施法功能和祭祀功能的表演,她要向上天祈求降福免灾,也要向雨城人展示神爱世人。小说里有一段祈雨娘在雨中跳舞的描写:“她的舞姿总是配合着雨势,又或者是天降的雨总是配合着这个跳舞的人,她仿佛通过操控自己的肢体,来操控着世间的雨。她的动作如果细慢,雨就温柔。她如果绵密,雨就屏蔽了天地。最癫狂的舞蹈会召唤来最癫狂的雨。如同天上的雨神都凭依着这个跳舞女人的心意。”普通的降雨因为祈雨娘的舞蹈而具有了天人合一的神秘力量,“祈雨”似乎已经变成神灵默许下,祈雨娘对雨水的成功“驯服”。


但操纵的线真的握在祈雨娘手里吗?不如重新复盘一下祈雨的场景:一滴滴雨水聚合成一股股透明的细线,缠绕在祈雨娘的四肢,她快一点,线就紧一下,她慢一点,线就松一松,无论她怎么旋转、跳跃,这雨线都牢牢地拽着她。穿着白布长裙的祈雨娘像不像一个被精心打扮的牵线木偶?祈雨的命运就是捆住她的线。“祈雨娘”算不上雨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她和作为舞蹈道具的“除厄伞”没什么区别,都是雨城人奉献给神灵,显示虔诚、交换福泽的祭品。不同级别的神,享有不同配置的祭祀规格。祭祀祈神本质上的功利性将祈雨舞变成实用的舞台表演。祈雨娘是美的标本,是纯洁的傀儡,唯独不是她本身。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候雨城人会觉得,这个雨中跳舞的,从来都是同一个少女”。“少女”不能有丈夫和子女,甚至不会有名字,“祈雨娘”三个字已经概括完她的一生。


更残忍的是,跟所有古城一样,雨城在漫长的历史里总要遭遇数不清的饥荒、瘟疫、自然灾害。“祈雨娘”可以预测雨水的起落,却无法改变人间的祸福。当祈福失败后,“祈雨娘”的命运又会如何?哥舒意两次将祈雨娘和日本的扫晴娘对比,隐晦给出了答案。第一次是新来的教书先生看见祈雨娘在雨中跳舞,由此想到一首关于日本扫晴娘的童谣:“扫晴娘,扫晴娘,但愿明天是个好天气,如果不这样,就把你的头割下。”童话里负责点题的都是孩子,人心的曲折晦暗在纯真的童谣里被掀开了惊心动魄的一角。然而这一次哥舒意收住了,相较于《泪国》里冰姑娘因为身体能够治病而被城民分食的结局,祈雨娘的命运温情多了。小说结尾,哥舒意再次比较了“晴天娃娃”和“祈雨娘”的区别,“晴天娃娃”是白布做的玩偶,雨城的祈雨娘却是独一无二的。她是活生生的人,是“雨城”的母亲。祈雨娘承担了祈雨的使命,却要让女儿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也因此改变了整个雨城的命运。


祈雨娘对神灵和古老仪式的祛魅,不能简单用现代文明或技术理性对自然界神秘力量的剥离来解释。文本里有一处细节,当孩童们对祈雨娘雨中跳舞习以为常时,新来的教书先生想到的是打开自己的雨伞帮她遮雨。“教书先生”所代表的文明,更大意义在于对人性的恢复。消除魅惑、恢复澄澈的力量源于祈雨娘对女儿的爱,也源于个体的觉醒,人渴望真正获得自己的命运。


值得玩味的是,由于哥舒意留白太多,小说里散落的某些碎片让“祈雨娘”这一身份又呈现出一种暧昧的分裂。一方面,对于这一代人来说,祈雨娘是不可复制的、仅此一个。几乎所有雨城人都羡慕祈雨娘能拥有神赐的使命和撩人心魄的舞姿,甚至“雨城”在童年时也梦想过成为这个在雨中跳舞的人,我们无法判断她在说“我不是我妈妈”时,到底是庆幸、遗憾还是两者皆有。另一方面,“雨”对雨城来说确实又代表了某种治愈的力量。在雨水消失后,雨城的年轻人四处流浪,他们在路过的每一座城市想念雨城的雨水。小说最后一句“祈雨娘说,就要下雨了”又像是对某种逝去美好的感性呼唤。我好奇的是,哥舒意留恋的究竟是什么?


当逻辑的线头缠在一起以至于迈不开步子时,我们要借助小说家的魔法轻盈飞行。说到底,“祈雨娘”和“雨城”都是哥舒意创造出来的虚构之物,传达了他对世界的理解和判断。要破解这一滴雨水的秘密只能进入《造物小说家》的世界。这九篇小说浮现出一些共同的关键词:孤独与陪伴、艺术的信徒、不可测的命运、出走与回归.....我快速路过一个个指示牌,最后停在了“奇观”面前。《造物小说家》里没有一个故事不是光怪陆离,拥有颠覆现实的奇幻想象力。“作家通过谎言来还原真相。”哥舒意的魔法棒一指,小说里的人就披上“神奇、神秘、梦幻”的外衣,恢复了被日常生活和现代理性覆盖的勃勃生机。


我特别喜欢《一瞬之光》,这是整部小说集中哥舒意投射自我最多的一篇,他自己也认为“这个小说接近了所有秘密的核心”。如果说《祈雨娘》侧重于展现人类对神灵的祛魅,《一瞬之光》就构成了故事的另一半,呈现出人如何对世界重新施魅。主人公是一名小说家,一出场就被置于一个全景监狱中,“他”既是现实的观察者,又是作者留给我们的观察样本。最初他是为了换取食物而写作,后来他是为了写作而活着。囚禁造成的孤独蚕食着他的身体,又化成了笔端倾泻的文字。他靠写作弥合了现实人生的裂缝,他沉浸在文字创造的一个个奇观里,执拗地写、无法停下地写。小说家不愿意承认,他是魔法的创造者,也是艺术的囚徒,他害怕和笔下的女巫一样,最终被自己信仰的东西毁灭。他否认囚禁他的已成为他的全部世界,否认他有多么渴望无法逃避的宿命,直到死亡验证了一切。


小说家无法走出虚构的屋子,祈雨娘也不能停下她的舞步。无论愿不愿意,祈雨都已经变成她生命的意义,在跳舞的时候,祈雨娘以自身为容器承载起雨城人的希望,她跨过了时空,在永恒里穿梭。“祈雨”的使命是诅咒,也是祝福。也许有那么一瞬,她作为“祈雨娘”曾闪烁出一点微弱的光芒。这光亮不是折射神的光辉,而是全力燃烧她自己才发出的。至于为这微不足道的一瞬之光,是否值得我们献上整个人生?不同人有不同选择。能够达成共识的是,在这个高度理性以至枯燥的世界,我们需要小说家的魔法重新点亮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