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王春林评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王春林 发布于:2020-11-06 点击:409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王春林评程永新小说《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选自《十月》2020年第5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转载。
时代情绪与个人精神隐痛
——关于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文/王春林
很多时候,作家与文学编辑,被形象地比喻为运动员和教练员,或者厨师与美食家的关系。假若以上的比喻可以成立,那么,我们这一次读到的中篇小说《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就可以被看作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教练员”或“美食家”之一——《收获》杂志的掌门人程永新,奉献给文坛的一道别具特色的“美味佳肴”。
尽管程永新在题为《所有的记忆都在抵御伤感》的创作谈中,强调《收获》的传统是并不鼓励编辑写作,但这却并不意味着身为文学编辑的程永新就没有从事文学写作的权力。事实上,即使仅仅局限于所谓新时期文学的范畴,那些既是优秀的“运动员”,同时也是出色“教练员”的编辑型作家或者作家型编辑也大有人在。苏童、金宇澄、徐则臣、石一枫等,都是这一方面的代表。即使是程永新自己,此前也曾经用“里程”的笔名发表出版过不止一部长篇小说。
这一次,他之所以要重操旧业,再一次操刀小说创作,与疫情的困扰紧密相关:“今年年初开始,新冠来袭,每天禁足在家宵夜,把冰柜里的红酒全部喝完,体重重了七八斤,照照镜子,实在讨厌自己那张虚胖的脸,夜观暗黑的星空,感觉人类在宇宙中是何等渺小和无力。终于有机会可以沉下心来,试着把那些个挥之不去的执拗念头用文字表达出来,从二月到五月,完成了两篇小说的初稿和一堆不像样的诗歌。”《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即是其中之一。关键的问题是,在这部很多年后再一次“重操旧业”的书写过程中,程永新意欲传达给读者的,到底是怎样一种萦绕于胸的“执拗念头”呢?
首先,是某种带有一定公共性色彩的时代情绪。具体来说,也就是“我的邓丽君”那个部分。对于程永新他们这些拥有牢不可破的“八十年代记忆”的中国人来说,邓丽君和她那柔媚清丽的歌声,是其中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一个重要部分。很多时候,邓丽君甚至可以被看作是我们理解作为历史与文化的“八十年代”的关键词之一。尽管程永新在文本中并没有做清晰的说明,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阿格、建国以及大胖他们三位好友,之所以在很多年之后要联袂探访泰国清迈,邓丽君正是重要的动因之一。
唯其如此,小说开篇不久,作家才会借助于一本时尚杂志上李安筹拍《邓丽君传》的消息而巧妙引入邓丽君:“拍摄筹备期之所以如此漫长,是因为邓丽君早已成为神话。三千多首歌,四十年间的反复流传渗透,她已经成为中国人久远年代里心灵和精神的诠释者。”泰国清迈之与邓丽君,一方面固然因为她生命的最后数年携法国男友居住于此,另一方面却更因为清迈乃是她的殒命之处。小说中,程永新所一再书写的,是她生命消逝时简直就是撼人心魄的揪人情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处,就是醉酒后的建国,以醉言醉语的方式,真切追述邓丽君当年的故事:“丽君临死前呼喊谁?不是什么、保罗,她痛苦中喊叫的是她的妈妈,一遍遍地喊叫,邓丽君跟我们一样,都是、都是这个世界上与妈妈走散的孩子。”
在这里,借助邓丽君临死前的呼喊,借助于一种带有公共性色彩的时代情绪,程永新巧妙地触及了阿格他们三位深潜着的个人精神隐痛:“‘与妈妈走散的孩子’,这句话深深刺痛了阿格,妈妈或者母亲这个词在阿格的内心里是永远被屏蔽掉的,与母亲的关系可以说是他的一块心病。要说与妈妈走散这句话套在自己身上合适,阿格是跟着舅舅舅妈长大的;套在大胖身上更合适,因为大胖是养父养母带大的,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唯独建国的父母俱在,照理他不该有这样的感受啊。”但阿格他们不知道的情况是,“其实建国母亲是工程师,个性倔强,已与拥有设计师头衔的父亲离婚多年。”三人的个体精神隐痛中,为程永新所集中书写的,却又是占据了文本更多篇幅的主人公阿格。
事实上,除了所谓的邓丽君情结,促使阿格前来清迈的另外一个隐秘原因,就是他要借机寻人:“他知道那个人在泰国,近些年阿格一直在苦苦寻找。”这个人是谁呢?依照小说中透露出的那些蛛丝马迹来判断,这个人很显然就是与自己的生母有着某种乱伦嫌疑的同胞兄长。追根溯源,原初的故事竟然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是:“阿格的亲生父亲是轻工业局的局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重新出来工作,很快就与阿格的亲生母亲离了婚,净身出户,阿格兄弟俩的生活从此失去了父亲。按舅舅他们的说法,母亲迫不得已与父亲划清界限,导致后来家庭的破裂,阿格之前也默认这样的说法,直到发生那场车祸,他才一点点明白,那不是事情的原委和真相。”这样,也就有了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中,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阿格的兄长,也即“男人”和母亲之间的不正常情感与身体关系。
与这种不正常关系紧密相关的,是这样几处细节与话语。一个是女人满含委屈地对“男人”讲述的话语:“你也是我亲生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不要学你那忘恩负义的父亲,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现在你对我最重要,你知道吗?”一个是阿格不期然间发现的一处场景:“这时,他看到左侧女人的房间门口的地毯上,有两双像一对并蒂莲一样盛开,像百合花的花瓣柔软地铺展在柚木地板上,一双是女人的,一双是男人的……”还有一个是:“一年后的某天夜晚,夜幕刚刚降临城市,女人像一只展翅的大鸟毅然从三楼阳台飞身跃下,公寓前面的甬道上鲜血淋漓,脑浆四溅。”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提及的一点,是舅舅醉酒后给出的解释以及医生的判断。先是舅舅的解释:“舅舅喝多了,说话的语速有点慢,他告诉阿格,家族基因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它无比强大,他妹妹——也就是阿格的母亲,基本上也继承了家族的血统。”然后是医生的“科学”判断:“根据你介绍的情况,你母亲患有抑郁症,可能还伴有先天性性亢进的疾病。”综合以上种种来判断,阿格母亲和兄长之间不正常的关系,其实可以被看作是他母亲疾病发作的一种结果。当然,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结果,是阿格母亲的跳楼自尽。
分析至此,我们就不难发现,阿格不惜千里迢迢前来清迈所要寻找的,正是那位早已神秘失踪的兄长。他之所以会对“男人”充满难以忘却的依恋之情,乃因为自己从小就是“男人”一手带大的。当然,正如程永新所描写的那样,阿格的寻找,命中注定最终是无果的。虽然说他不仅在美萍酒店的大堂里发现过一个装扮奇特的僧侣,而且毫无疑问也正是这位僧侣偷偷地拿走了阿格的太阳神木雕,然而,最终与他擦肩而过的(当然,这种“擦肩而过”,肯定是身为阿格失踪兄长所刻意营造的一种结果),却正是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僧侣。由此,我们就可以得出两个互有关联的判断。其一,这位失踪兄长的落发为僧,其实带有突出的自我救赎意味。其二,自打这部中篇小说的写作之初,程永新就没打算让阿格在清迈如其所愿地找到自己失踪多年的兄长。而这,很大程度上,也正暗合于现代小说的基本审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