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弋舟评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弋舟 发布于:2020-11-06 点击:415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小说家弋舟评程永新小说《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选自《十月》2020年第5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转载。
临渊回眸
文/弋舟
当然,清迈是泰国的;邓丽君是谁的?这比较复杂,她是她自己的,是她妈妈的,是其未婚夫保罗的,大致上,携带着一个时代的烙印与勒痕,她还可以笼统地被说成是——我们的。但在小说里,这一切都成为了“我”的。标题就是这般宣誓的: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一个小说里手,岂会随意命名自己的作品?于是,一切均在这个近乎专断的认领中昭示与彰显。然而,基于清迈与邓丽君显而易见的“公共性”,你又难以完全甘心将小说读成一段纯然私密的“个人史”,它被垄断性地归于了“我”,你却总是情不自禁要参与进去,以一种“我们”的心情,去共享,去分摊荣光与惆怅。
“公共性”更多地在于其象征性。
邓丽君的象征性早已不言而喻,一如小说的起势——“那是从一台手摇唱机发出的,手摇唱机带着一只古铜色的喇叭,从底座侧面插入一个手柄,上下使劲转动几十圈,贴着圆形红标签的黑色唱片便开始缓缓转动,曲柄唱针转一个身轻轻放在唱片上,那由庞大乐队伴奏的前奏就汩汩流淌出来,音乐起始是无力的,变调走音的,慢慢才转入正常,变得悦耳和顺畅。”
“前奏就汩汩流淌出来”,小说家于此,写下的是时代伊始的造影,“起始是无力的,变调走音的”,由之,在一切“慢慢才转入正常,变得悦耳和顺畅”之后,“我”和“我们”,共同走到了可以将清迈也信心十足地视之为“我”的今天。
时代的乐章初响之时,清迈远远与我们无关,直到“慢慢转入正常”地“顺畅”之后,这块素有“泰北玫瑰”之称的东南亚乐土,才成为了印证中国人自信与富庶的标志性所在。我们坐着波音737的头等舱来了,我们坐着波音737的头等舱去了。这是“史前”难以想象的盛况,这是“史后”清算时,可以成为证供一般的把柄。
两样象征性的公共符号,被小说家藉由一场死亡勾连在了一起——邓丽君当年猝死于清迈。昨日与今天相会在小说里。
对此,至少在我这样的一个读者看来,作者将其垄断,于我是心有不甘的,因为在时光中,在经验里,我非但活在当下,而且也多多少少有着“史前”的记忆。“我”的,不免会被轻浮地读成“我们”的。感同身受也许是托大了,但至少,共鸣是确凿的。
小说的作者会拒绝共鸣吗?也许会,就像他也许压根没有一个“写史”的妄念。坐着波音737的头等舱去异国轻狂,在今天的读者眼里已是稀松平常;邓丽君,大约也仅仅只是邓丽君而已了,她对一代人心灵的摇撼,乃至对一个国度的精神那番文艺性的摇撼,于今重述,就像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谣言。但小说家依然将一切书写了出来,因为——所有的记忆都在抵御伤感。
他写下来,原本便不是为求得共鸣的。他抵御与审视着的伤感,是自我的“沉沦”,以及,“那张虚胖的脸”。这真的是伤感。是一个禀赋一流者在生命的辗转与蹉跎之中的叹息。他从乐声无力的序幕走来,历经变调走音,慢慢转入正常,待到变得悦耳和顺畅,却蓦然发觉,一切似乎重新变得无力。
“邓丽君、跟我们一样,不要看她当年如何、如何的风光,全是……全是过、眼、烟、云!”
不仅仅是过眼烟云,是比过眼烟云更加令人虚无的今日饕餮之徒与猎艳之旅。临渊回眸,一切唯有交还给记忆,在重温中打捞与挽留属于“我”的“我”。即便,这记忆之“我”布满了痛苦,惊悚,以及惝恍与不安。因为,无论如何,在小说家看来,这些“史前”的情感都要强于今天坐在波音737的头等舱中麻木的卖弄。
那么,小说家所抵御着的,便不仅仅是一己的伤感了。
不错,就是惝恍与不安。这正是我在阅读中“不甘心”的根源。我真的仿佛读到了“昔日的篇章”,这样的篇章,流泻着“那个时代”文学的恩泽,它的谋篇与句式,它的情绪与格调,都在我自己的文学启蒙时期发挥过莫大的影响。有如见到了久违的兄长,我难以将自己隔绝其外,只去承认了,这是“我”的,而不是“我们”的。
但归根到底,它仍是“我”的,是私人化的,是自我的呢喃与密语。这关乎不折不扣的个体创痛,主人公童年的创伤,甚至小说家自我秘而不宣的遭际,与邓丽君生平的同构,并不能抵消任何一方属己的个人隐私性,哪怕,几乎人人都这般被时光鞭打过,哪怕,时代都有着自己的鞭痕。惟其如此,文学方有了“意义”,“我们”也方就此成为了“我”——那个拒绝被时代统摄的、顽固地以一己的记忆与经验来反证世界的“我”。
那是从一台手摇唱机发出的,手摇唱机带着一只古铜色的喇叭,从底座侧面插入一个手柄,上下使劲转动几十圈,贴着圆形红标签的黑色唱片便开始缓缓转动,曲柄唱针转一个身轻轻放在唱片上。
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多么优雅,乃至“富有小资的情调”。即便无力,即便变调走音,但我确信,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启幕时应有的仪态。由此,我们才得以走向了“正常”,变得悦耳和顺畅,却也走向了反对优雅与耻笑情调的今天。局面便是这般酿成的——无非是买买活络油,KK歌。
但小说家不甘心。他要以记忆抵御所有看上去理直气壮的玩意儿,他抵御着自己的沉沦,也将笔对准了世相之下一切洋洋自得的虚胖的脸。
但这却绝不是一个暴烈的姿势,他暴烈不了,因为他是从体面与柔软中起步的,而且,暴烈也从来都是他所反对的,就像,在小说中,他的主人公也只能从“妈妈”发蒙,邓丽君,只能在一声声对“妈妈”的呼唤中死去。体面与柔软者追溯那些塑造自己的渊薮时,溯向了妈妈与姨妈,你难以想象爸爸与叔叔会在其中占据主流。诚如法国作家弗朗兹•巴赫特所言:“作家们喜欢写僵硬的、坚强的、敢干的;战斗、勃起、干涩的心。充满激情的活力是最重要的文学主题。软的故事是受轻蔑的。的确,它没什么意思。软不能痛快地打也不能过瘾地骂。它不反应。它不往前冲。它有时会对自己的过去产生兴趣,但也是一副软软的样子,而且在其中看到的也是软。软从来不成形。我们可以试着去给它一个形状,它撑不住,慢慢又软了。软从不咄咄逼人、从不据理力争。”
在我看来,以“软”示人,试着去给它一个形状,只因此类小说家所对准着的“我们”之中,有着那个异常清醒的“我”——自己。
当然,一切又没这般简单。一个小说里手,怎会令自己流于简单?你看,疑似兄长的僧侣,有着一张滑稽怪诞笑脸的太阳神木雕,缓缓上升。
这是全然属于作为小说家的“我”的,它让小说家从悲伤中落落大方地走出来。而这一切,都堪可构成你对文学麻木现实不满的补偿——前提是,作为读者,如果你真的对于这种现实感到了不满,如同你在富裕的时代,奔向清迈时不仅仅只为满足于寻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