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金理评程永新《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金理 发布于:2020-11-06 点击:404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金理评程永新小说《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选自《十月》2020年第5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转载。
小说的百合之心
文/金理
如小说标题所示,邓丽君成为整部作品的关键意象或潜文本。
1980年代初期,对于刚刚经历过浩劫、身心都处于冰封状态的年轻人而言,那“吴侬软语般婉转清澈”的浅吟低唱,“如雨如雾,如泣如诉”,不啻为一场人性的启蒙。青年男女心照不宣地聚拢在一起,拉下窗帘,关掉顶灯,当“贴着圆形红标签的黑色唱片开始缓缓转动”,“邓丽君柔软温婉的歌声似乎从云天外传来”,于是男女翩翩起舞……小说描写的这一幕如同一场隐秘而盛大的仪式,人性的启蒙联系着一整套相关的生活方式、文化观念和情感结构。同时,这种解放感还粘连着冒险与犯禁。阿城曾有回忆:“记得澳洲台播台湾的广播连续剧《小城故事》,因为短波会飘移,所以大家几台收音机凑在一起,将飘移范围占满,于是总有一台是声音饱满的。围在草房里的男男女女,哭得呀。尤其是邓丽君的歌声一起,杀人的心都有。”
温柔绵软的靡靡之音,怎么会起“杀人的心”?这当然只是比喻性的说法,喻指邓丽君的歌声召唤出了那种骚动不安、无法自抑的极端化情感与越轨尝试。恰如小说所描绘的:男女翩翩起舞时,“身体贴得很紧,像小船轻轻摇摆”;以及地毯上如并蒂莲和百合花一般盛开的两双鞋,“一双是女人的,一双是男人的”……
阿格回忆的插入,使得小说在过往与当下的时光中化进化出。一方面是过往时代转换的轨辙中,情感的受压与挣扎;另一方面则是当下衣食无忧中年人在域外的玩乐。表面上看,二者似乎构成欲望禁忌与放纵的对照。然而泰国清迈的逢场作戏中,挥之不去的忧伤暗流涌动,惘惘的威胁横亘于心,对眼前的美景总无法尽情流连。随着情节展开,读者渐渐得知三位出游者皆是伤心人——“我们都是与妈妈走散的孩子……”
据说,邓丽君在清迈美萍酒店去世之际,脸上伤痕累累,“一边抓着女服务员的手,一边痛苦地喊叫着‘妈妈’”。华美的袍子下爬满了虱子,这或许是邓丽君作为本篇关键意象的第二层寓意。由这位歌星光鲜外表下的不幸,小说渐次抵达阿格的创伤内核:百合花,男人与女人的拉扯纠缠……被压抑到潜意识深处的创伤记忆,在一场车祸后终于“解禁”,阿格就此深陷其中。对于成长过程中的伤痕的执迷与反顾,让人联想起《穿旗袍的姨妈》。一般来说,勇于面对创伤发生的原初场景,从纠缠其中、并延续到现在的伤痛中表达并传递故事,能够回忆、讲述自我故事的发生、转变,上述行为本身常常意味着创伤的治愈企图。阿格的清迈之旅,本欲寻访创伤内核中的关键人物,这可以理解为平复创伤、自我治愈的尝试。然而,人生的机运恍若上帝掷骰子,阿格与阿哥的照面及擦肩而过,在一念之间留下无尽的谜。
三人行与域外冒险题材,近年来通过大众影视媒介而蔚为大观。《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写三个中年男子的泰国游,因为依托着以上那层惘惘的威胁与创伤内核,而绝无半点油滑与油腻,甚至对人性与时代的健全不乏严肃叩问,比如我们如何来理解“性瘾”,这是出于特殊时代整体的压抑,抑或我们被围绕着“性”所部署的一系列福柯意义上的“自我技术”带离了自由?说及本篇的艺术构思,我特别想提到小说内在的张力。
晚近的文学创作中,上海怀旧题材总不免与一脉情欲书写联系,随着阿格的记忆之旅抵达创伤的起源——“他溜进客厅,通往女人房间的客厅门虚掩着”……阅读确实被窥视感推动着。然而我必须说,幕后的诡秘、不伦、惨痛,又与台前的明朗、热情、朴实交相映照。后者我指的是三个中年男人间的情谊。他们一起吃饭,“阿格拿起筷子,把米粉往一只小碗里拨了些许,把小碗推至大胖面前。大胖狼吞虎咽地吃着菠萝炒饭,吃完炒饭再吃米粉”,此处一推一就中的自然无间,最能见出人物关系(性格与行事有绝大差异,又彼此照拂)。
这也许并不是小说表现的重点,但在我看来又是无法欠缺的细节。奥尔巴赫在《摹仿论》中提及罗马史学家阿米安笔下充斥背叛、谋杀、告密等可怕事情,然而哪个时代不是如此呢,“阿米安的世界中令人压抑的是缺少一种平衡的力量……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在不断制造反向力,在多数发生恐怖事件的时代也有伟大的精神力量,如爱和牺牲,令人信服的英雄壮举以及对更加美好生活的不懈探索”。《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既能兵行险绝,又有平正的气息。最后,这种复杂而平衡的艺术力量,完美地显现于“百合花”意象中。
百合花素来是纯洁的象征,也因此而受爱神阿芙洛狄特嫉妒而给此花加上了如同驴的阴茎的雌蕊。在基督教世界中百合花至高无上,圣母领报天使加百列通常手持百合花。百合花徽也是法国国王与美第奇家族的纹章与装饰。另有“三朵百合”种在墓边的传说,作为死亡之象征……纯洁、污秽、神圣、死亡、禁忌,这些对立多元而又包融一体的意义,在作品中百合花出现的场合里多能一一寻绎:女人在阳台上种满了百合花(最终也从阳台上飞身跃下);阿格幼年过敏体质每因花香而引发不适;记忆深处女人房间门口的地毯上,一双女鞋一双男鞋,“像百合花的花瓣柔软地铺展在柚木地板上”;多年后阿格从车祸中醒来,开启记忆的触媒是大片百合花;百合花也围绕着邓丽君……小说的百合之心,如此细腻而繁复,在悖立的两极间营构起神秘的呼应与平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