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徐刚谈陈谦小说《孟加拉虎妹》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徐刚 发布于:2020-10-23 点击:469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徐刚评陈谦小说《孟加拉虎妹》。《孟加拉虎妹》选自《哈蜜的废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8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转载。
教育之殇,抑或“离散”的创伤——读陈谦《孟加拉虎妹》
文 | 徐刚
这样的故事我们总能听到:发迹的土豪对于子女教育缺乏心得,或根本就不上心,以为用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结果却带来更大麻烦,最后得到的教训是,金钱能应付物质的匮乏,却不能代替情感的陪伴。
陈谦的小说《孟加拉虎妹》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尽管小说里玉叶的经历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家里有矿的她六岁离家,在一个接一个的寄宿学校流转,从南宁的贵族幼儿园到贵族小学,广州的国际学校,到美国德州读高中,一路读到加州伯克利,一直远离家人,且越走越远。在全球化的今天,这是多数中国家庭所认定的最好的教育,当然也是最贵的。好在父亲博林有的是钱(他真是开锡矿的),砸给子女最好的教育,既能匹配自己煊赫的身家,也能让自己从繁琐的教育和陪伴中解放出来。何乐而不为?更何况玉叶是女孩子,能指望有多大出息?壮乡的重男轻女似乎比其他地方更甚。
这里当然少不了名车豪宅,一掷千金等“富二代”留学生标配的奢侈生活。然而令我们感兴趣的是,一个看上去如此文弱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对名牌商品毫无兴趣,而独独对冷血的蟒蛇、凶恶的老虎情有独钟,甚至偏执地觉得“人才是最坏的”。以至于真的有一天,当那只老虎,她亲爱的孟加拉虎妹面临危险时,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这便发生了那件令人震惊的“少女盗虎逃逸”事件。对于小说而言,故事发生了什么,我们已然清晰。然而需要思考的是,这样的故事为什么会发生。正如陈谦自己所说,我们更加关心的是,那个热爱孟加拉虎妹的玉叶姑娘是怎么长大,又是如何走到当下的,而她为什么心心念念要养那只孟加拉。
这其实涉及到的是海外留学家庭常见的情感关系问题。究其原因,当然一定程度体现了暴发户们的精神粗鄙,比如小说里的博林,他将教育仅仅理解为学习知识,获取文凭,追逐海外名校光环,而忽略了教育的要义在于关爱、沟通,以及健全人格的培养。博林夫妇与玉叶之间只是单纯的金钱关系,而缺乏家人间应有的体贴与温暖,长期的隔膜和疏离,导致玉叶的精神疾病和人格障碍,也就不足为奇了。因此,我们可以把玉叶对老虎的迷恋,理解为某种程度的精神疾病,当然也是基于成长经历而来的心理障碍。用小说的话说,自幼的经历让她对这只老虎产生了特殊的情感,无法自拔,这大概属于心理疾病。这也是她在与人交往中长期社交障碍的重要原因。当然,孤独与疏离,也是现代人普遍的精神疾病。
事实上,多数人会将玉叶变态的嗜好理解为一种情感慰藉的行为,即通过“移情”的方式,将亲人之间原本缺失的温暖与关爱,投注到动物身上,将之作为情感寄托,以填补心中那个透风的空洞。这大概也是所谓“宠物之爱”的情感发生机制。可是,为了达成这种情感慰藉的宠物之爱,只需猫猫狗狗便能轻松解决,甚至对人来说,猫狗之类的陪伴能力更强,也更有效,那么为什么还要选择蟒蛇,选择老虎呢?因此,这里还有一种自我标识的意味。就像体验型消费者一定要选择名牌限量版一样,某种特殊的商品是将自我与他人“区隔”开来的重要方式。孟加拉虎妹的主人,岂是招猫逗狗之辈所能比拟的?有钱人的任性,对于被限制了想象力的穷人来说,永远是个谜。然而,为什么是老虎这种极度危险的大家伙?对于有钱人来说,蟒蛇、蜘蛛,甚至大象,什么贵玩什么,这也就罢了,犯不着去招惹老虎这种杀伤力极强的玩意。毕竟,养虎为患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因此这里或许还包含着一种隐秘的心理补偿机制。大概只有“百兽之王”这种杀伤力极强的“大家伙”,才能弥补我们可怜的女主人公内心深藏的无助与自卑。
因此小说在此,是借玉叶这个“问题少女”和她的孟加拉虎妹的故事,展现小留学生的精神状况问题,进而呈现因“离散”而来的心灵创伤。然而小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不只是玉叶,那位雪夜飞奔而来帮助她的男主人公老树,也与她一样,“同时天涯沦落人”,都饱受着“离散”之苦。
小说里的老树,本是壮乡山区插队的知青,而后成为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留学生,他1990年代初在普林斯顿拿到博士,又在瑞士、法国国家实验室转了一圈,做完博士后,成了伯克利后山上劳伦斯国家实验室的高能物理学家。他和玉叶一样,固然身份煊赫,外表光鲜,引得众人羡慕,但精神世界却是千疮百孔,充满了不为人知的无奈与苦痛。对于老树来说,“离散”固然意味着事业的成功,却是以婚姻家庭的失败为代价的。即如小说所展现的,当老树在学术上风生水起的时候,夫人玛佳却无法适应美国的生活,二人只得离婚。离婚之后,与儿子也是聚少离多。之后儿子虽也在美国读博并工作,但父子二人却始终是“客气多过亲密”。老树自己也承认,“确实没做过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独自生活多年的老树几乎从不社交,在做过心脏搭桥手术之后,健康状况也不容乐观,再加之父母去世后,他没有再回过广西,彻底斩断了与故乡的联系。正因为如此,步入晚年的老树才颇有海外漂泊之感,尽管他对此早已习惯。然而,当老树与年轻的玉叶相处时,那种匮乏所造成的心灵创伤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而当这对精神上的父女展现出某种程度的“抱团取暖”时,便能让人依稀看到老树的孤独与脆弱。因此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在反思小留学生的家庭教育之余,意外地让我们看到了两代海外留学生的精神世界,洞悉了“离散”在他们身上留下的近乎相同的精神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