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聂梦谈陈谦小说《孟加拉虎妹》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聂梦 发布于:2020-10-23 点击:351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聂梦评陈谦小说《孟加拉虎妹》。《孟加拉虎妹》选自《哈蜜的废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8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转载。
特异项与小小杰作——谈陈谦《孟加拉虎妹》
文 | 聂梦
《孟加拉虎妹》最初刊发在2016年第11期的《北京文学》,那时,它还叫做《虎妹孟加拉》。在那一年的中短篇盘点里,我称其为“不可多得的佳作”。现在回过头看,这个判断依然有效。
从某种意义上讲,《虎妹》是陈谦小说序列里的一个特异项,一份小小杰作。
《虎妹》的时间跨度很小,从老树驱车在高速上奔驰,到玉叶彻底失联,中间仅仅间隔几个小时。作者将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安插进极其有限的时间里,又在一些重要时间节点上,生发出新的意义空间,让整部小说饱满且耐人寻味。寻找是《虎妹》显在的主线。没有多余铺垫,小说开篇就让高能物理学家身兼“留学爸爸”的老树四处寻找失踪的玉叶,同时在回忆中断断续续带出玉叶的人物肖像——一个始终在自己的小小角落里对抗世界、特立独行、孤独倔强的“夹生”娃崽。自小独来独往的玉叶,对于动物、尤其是同样独来独往的老虎,怀有超乎常人的喜爱。“虎妹”是她对接养的孟加拉小母虎的昵称。在玉叶床头的电子相框里,玉叶搂着虎妹,罕见地放松甜美,可在他人眼中,孟加拉的暴力倾向一经确认,就必须按规定执行安乐死。为了保护朋友和“姐妹”,玉叶匆忙中策划了此次出逃,也酿就了自己和老树的悲剧。
通常,人们熟悉的小说家陈谦除了海外华文作家的身份外,还具备这样两个面向:女性叙事的“热衷者”——从《覆水》《望断南飞雁》,到《谁是眉立》《麒麟儿》《莲露》,再到《哈蜜的废墟》,陈谦写作的焦点始终不曾离开女性。她习惯并且擅长将对生活的复杂经纬和百孔千疮的人的感情的洞察和体恤,埋进女性视角里。历史性创伤记忆的观察者和记录者——代表性文本包括著名的《特蕾莎的流氓犯》,以及《下楼》等。自省,且对受创者的心理创伤和生命疑难报以极大的关注与同情,是陈谦历史伤痛叙事的首要特征。上述两个面向在某一点上汇流,即在确保描述对象完整性的前提下,展开对人心于特殊情境中保持坚固和释放柔软两个向度上的细致刻画,从而确立了陈谦小说创作“向内走”的写作路向。
《虎妹》同样是向内走的,取材角度和方式却和以往大不一样。少女+猛虎,容易让人联想起哥特文艺范儿的青春伤痛叙事;十九岁少女盗虎逃逸,是耸动全国的新闻事件;富二代,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生物系高材生,珍稀动物收容所的义工,苍白瘦高说话蚊子叫一般躲闪的女孩,暴风雪季携带来复枪和一只凶猛的孟加拉虎出逃,更像是一部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剧情片;六岁只身一人外出求学,内心深处藏匿着一个透风的洞,盛满对家庭、对社会的疏离和怨怼,猛虎是这空洞最有效的填料,是自我认同的另类对象,是发声甚至发泄的替代性表达(何可人语),这才是一个让人愿意重读的小说。陈谦表示,这是她迄今为止写得最辛苦的作品。可以想见,一位小说家要如何抵御重重“诱惑”,绕过一个又一个陷阱,才能最终抵达TA的杰作。
所谓作者小说序列中的小小杰作,大致包涵了这样两重含义:一个是对现代社会人精神困境的的洞悉和把握,另外一个是将困境之复杂以尽可能理性、俭省乃至纯粹的方式呈现出来。
陈谦曾在多个场合谈到过困境问题,“对人类生存困境进行思考和追问,应该是小说存活下去的理由。”玉叶选择在虎妹身上发现、认知和安放自我,是她现实困境的起点,也是精神困境的隐喻。尽管关于《虎妹》,作者的写作意图已在文本中表现得非常明确,即通过玉叶的身世和她对虎妹的依恋与认同,探讨人内心深处困境的形成,以及在与人性相对的兽性身上寻找精神慰藉的可能。但我们仍然可以顺着精神困境的思路尝试做进一步引申。《无穷镜》里,陈谦曾借人物之口戏谑现在的人通过望远镜跟自然发生关联,《虎妹》恰好就是这样一个在高度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中,人与自然发生奇特关联的故事。只不过这里的自然,具象为了活生生的、对人极具威胁的猛兽,深陷困境的人们若想“移情”,想寻求人力之外的慰藉、从纷繁复杂的现代关系中退回到基本的物种属性、暂时拥有最简单的情感需要,只能通过接养、做义工,甚至危及生命的出逃,才能勉强维系其中极不稳定的关联。
自然在人生活中的塌缩和远去,是现代以来小说叙事的常见主题。但像《虎妹》这样,因人挣脱困境的需要,自然以看似合理实则扭曲的样态,深度参与到人的日常生活中,直至再度改写人的命运,令被困者越陷越深、无以为继的景况,则并不多见。通常的剧本是,人在文明日益发达的状态下,萌生出想要回到过去生存状态的渴望,希望从自然物中汲取前行的信心和力量。但很少有人会料想这样的情形:面对人类的求助,自然竟也无能为力,它只能以看似矮化的、动荡的甚至危险的面貌出现在人们面前,既无力施救,更无力自保。不曾料想,或许是因为不愿面对这样的发问:究竟是自然退却了,还是被夹在日益纷繁的对象物之间的人本身愈发无力了?无力到不相信或无法构想出一个外在的强大的力量源泉,来照亮前路,修复内心。小说在结尾处,设置了一则悲剧色彩的寓言:玉叶哭诉着冲进暴雪中的森林,寻找受到枪伤且极度饥饿的虎妹,老树未及抓到上衣内袋里的心脏急救药,眼前的灯光就已全部熄灭。这样反复抵抗终究暗淡的结局提示着我们,人的自救迫在眉睫,却也必然困难重重。
陈谦善于在精神层面对现代人的困境保持敏感和精准把握,并以此为基础趋近一种更为全面的交流——既与飞速奔跑的时代生活保持密切联系,又与从中抽象出的、相对恒定的人性保持密切联系,把呈现人性当中虽非最炫目但却最经久不衰的部分当做体认和描述世界的目的。但她小说创作的优长显然不止于此。她的优长还在于,让理智的分寸感和良好的叙事智性充分参与到实现全面交流的过程中来,尽可能剔除困境描绘中浅显、喧闹、杂芜的部分,选取更富意义的生活微粒,重新组合成清晰且更易接近本质的视域。因此,在她的作品中,无论是探索人物的来处,铺排逻辑关系,还是设置无处不在的反思意识,我们都能够看到稳健又不失活跃的智慧,在书稿的一页又一页上反复出现。人想要成为自己的那股力量,敦促他们悉心解剖并照料自己的伤口,并对痊愈始终抱有希望。他们通过自主选择,一再改写自己的人生轨迹,完成自身意义创造的同时,也对阅读者构成了强大的吸引。
在情境设置、人物关系等问题上,陈谦很少安排结构性的难题,或是用不可遏制的命运的捉弄来充当小说前进的推动力。一切困境都源于人自身,源于在掌握自己命运途中遇到的艰难选择。这种理性、俭省乃至纯粹的“减法式”写作,为深陷困境之复杂性当中的我们,提供了一套稳定的庄重的解码系统。借由此,我们有机会安全地得知一切内幕,公正地衡量一切动机,进而对人物和自身所处的境地有所知觉和体悟。这刚好与我们所期待的成熟写作的标志相吻合:不提供判断,也不提供说教,却使人陷入沉思,并从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