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赵松谈马查多•德•阿西斯小说《玛丽安娜》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赵松 发布于:2020-10-02 点击:314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赵松评马查多•德•阿西斯小说《玛丽安娜》。《玛丽安娜》选自《外国文艺》2020年第3期,收入《马查多·德·阿西斯小说集》,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7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4期转载。
无尽怀念的背面,是血肉模糊的脸
——关于马查多•德•阿西斯的短篇小说《玛丽安娜》
文丨赵松
耐人寻味的是,马查多•德•阿西斯,这位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属于十九世纪的巴西作家,其小说风格却更像二十世纪的。要是不知道他的生卒时间,1839-1908年,而只是看他作品,你甚至会以为他跟海明威是同时代的人。这是小说风格导致的错觉——他的行文极其简练,无论是叙述,还是意念的闪回,都展现出极为克制的状态。有些时候,你甚至会觉得他似乎比海明威走得还要远些。如果说海明威是通过大刀阔斧的删繁就简来实现其风格的,那么,马查多•德•阿西斯的那种貌似极简的风格则更多地得益于很多沉默的存在。那些沉默,弥漫在字里行间,或者说,渗透在人物的举手投足之间,在着墨不多的空间环境里,紧贴着人物的内心处境。而这种特质,在《玛丽安娜》这篇小说里体现得尤为明显。
小说篇幅很短,译成中文后不过五六千字,但读起来,却有种很长的感觉。这种长的感觉。固然来自于主人公埃瓦利斯托那废墟般的内心状态,来自于其中所隐含的时间长度,但更主要的,还是来自于他对往日恋情那无尽的怀念与难以平复的疮痛。在作者那充满沉默的行文之间,原本克制简练的笔触所生成的却是极为缓慢的阅读效果。如果文字也是有呼吸的话,那它们的呼吸就一定是紧紧地贴着人物的呼吸的,而深陷怀念之痛的埃瓦斯利托因为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的呼吸只能是缓慢而又沉重的。在这里,能清晰地感觉到简练的文字跟人物内心里那极其压抑而又复杂的怀念状态所产生的异乎寻常的张力。
这是一篇看似关于怀念与疗愈的小说。十八年前的恋情惨痛终结,不仅让埃瓦利斯托成了漂浮在巴黎的异乡人,还切断了他跟祖国巴西的所有联系:“埃瓦利斯托没有党派,没有观点,没有亲属,也没有利益(他全部的财产都在欧洲)。”但是,他还有怀念,不是对祖国的,而是对那个曾经的恋人的。他心里还有伤口需要做最后的疗愈。
在很大程度上,他活在怀念里。怀念,往往意味着美好与隐痛的共存,意味着一段生命逝去后所残留的意义。怀念既支撑着他的生命,也在不断榨取他的生命。为了疗愈受伤的心灵,他必须回去,找到其深爱的昔日恋人,为那仿佛永无尽头的伤痛般的怀念做个了断。其实,他可能只是要最后一次确定一个事实,她爱他。在其潜意识里,既然怀念是无尽的,那真正的爱就是不死的。不管青春不在的她是否容颜已老,只要能确定这个爱的事实,那么他曾经有过的几近疯狂与几近死亡的状态就是值得的,而过去的所有一切就都是可以接受的。尽管他知道,“现在,时间的法则已经生效”,但他仍然相信,爱,就像家乡山上的那些雪松一样,是活着的。
他并不关心巴西的革命,但革命作为一个契机,不仅意味着新时代的出现,还暗示着曾经的断裂又有了重续和解的可能。为此他重返巴西,去见玛丽安娜,那个令他魂牵梦绕而又伤痛不已的女人。在这篇小说的三个章节里,如果说在第一章里,阿西斯是用简练到近乎枯涩的笔触写了他的怀念与伤痛,以及对通过重逢来疗愈心灵的渴望。那么在第二章里,写的则是借助那幅玛丽安娜二十五岁时的自画像,埃瓦斯利托梦回从前。在分手惨剧发生之前的那个临界时刻,他们彼此深爱着,同时出于他对她丈夫的近乎本能的嫉妒,他又怀疑着她对他的爱,偏执地反复对她说:“你爱他。”直到两人泪水涌流之后以再一次发誓,才重新达成了和解与信任。那一刻,也是他们的爱情最接近完美的时刻。当阿西斯在第三章开头就揭示,埃瓦斯利托的梦回从前其实不过五六分钟,其实只是想说,对于深爱着的人来说,每一分钟的回忆都有可能成为无限和永恒。
当年他们的分离是异常惨痛的。玛丽安娜服毒自尽又被救了过来,他则远走欧洲。等到十八年后他重返故里,发现一切已然物是人非。玛丽安娜的丈夫已在弥留之际,而比岁月对她的伤害更深的,就是苦难。她还活着,但她的灵魂与爱,其实早在她服毒的那一刻就死了,活着的只是具躯壳。丈夫的死对于她来说并不意味着苦难的终结,而是意味着最后一次毫无意义的确认。或许,埃瓦斯利托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最终也没能真正的理解。所以他才会在“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得出那样的结论:“这三次她都是真诚的。”他指的是她三次拒绝见他,当然最主要的,是他由此确认了一个事实:“看得出来,他们非常相爱。”也就是说,他确认了她爱的是她丈夫,而不是他。
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这个小说真正的主题,并不是怀念与疗愈,而是爱与误解。埃瓦斯利托因为深爱而长久地怀念,因为想要疗愈心灵创伤而重返故国去探访旧爱,最后却因为深深的误解让一切变得徒劳。当阿西斯在结尾以轻描淡写的方式写下这样的句子:“一个月前,他回到了巴黎。他并没有忘记朋友的喜剧,他曾答应去看首演,所以赶快打听:这部剧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其实就是为了揭示他基于那无药可救的误解对自己这段爱情的终审判决:彻头彻尾的失败。于是他终于从那个爱之梦里醒来了,解脱了,甚至还可以去安慰剧作家的朋友:“能失败也算不错了。还有一些剧连演都演不了呢。”其实,他安慰的是自己,用一种最为俗套的思维方式,至少他曾深刻地爱过,不是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爱难道不是一出喜剧么?尽管失败了。
可是,也正是在这个解脱的时刻,你才会忽然意识到,阿西斯真正要写的,可不是彻头彻尾失败的爱情喜剧,而是一出令人细思极恐的悲剧。这出悲剧里其实只有一个角色,那就是玛丽安娜,为了这份爱情,她要死三次:一次是服毒自杀,一次是被救活后的心死,而最后一次,则是死在埃瓦斯利托的误解里。而阿西斯的厉害之处在于,从始至终他都在带着你深刻体验着男主人公埃瓦斯利托那深沉、压抑的爱与怀念之痛,直到看到小说的结尾,你才会猛然发现,作者交给你的这副以埃瓦斯利托的脸为模具制造的充满怀念与伤感意味的人皮面具,其实是可以翻过来看的,那隐蔽在内里的一面,正是玛丽安娜的脸!而它,已然在埃瓦斯利托那误解的浓硫酸里血肉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