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张楚评李亚小说《热气球》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张楚 发布于:2020-08-28 点击:350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张楚评李亚小说《热气球》。《热气球》选自《江南》2020年第4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4期转载。
热气球是怎样飞起来的
张楚 | 文
在我的阅读历程中,李亚向来以他沉静且不乏戏谑的叙述让我体验到阅读的美妙,尤其他的长篇《流芳记》,浑然天成的结构、自得自如的腔调和个性化人物让我多年难以忘怀,而他对历史的解构方式、处理小说细节时的举重若轻,更让我相信,一位小说家的手艺不仅需要时光的锤炼,更需要一种与生自来的天分。而这篇《热气球》完全脱离了我对李亚的印象,它让我重新想象他的模样——我只是想起了他细长的眼和诚恳的笑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发觉已近十年没见过他了。想当年,我们共同的好友王凯不止一次跟我谈及这个他所认为的读书最多的小说家,是如何背着麻袋去出版社的库房里“偷书”的。李亚记忆力超群,哪本经典小说的哪个经典细节在哪个版本的哪一页,他都能脱口而出。对于我这样患有健忘症和脸盲症的写作者来讲,他这个类型的小说家简直是专门让我羞愧与敬仰的。在《热气球》中,李亚放弃了以往的叙述腔调和叙述模式。这篇小说的形态与容貌有着明显的拉美气息。在我僵化的思维中,拉美作家最喜欢以狂欢的方式来讲述他们的奇异国度。《热气球》甫一开篇,高潮就来了,或者说,高潮一直就没有消退,犹如一辆结实的汽车一上来就开足马力,奔驰在想象的高速公路上。主人公吴氏兄弟是对孪生子,他们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当他们出现在柳林铺时,他们已经是柳林铺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们仿佛就是《河的第三条岸》中的父亲,偏执地执行着他们的人生信条——父亲莫名其妙地生活在河中,吴氏兄弟则热爱着飞行器。他们第一次飞上天空时,“谁也没见过吴氏兄弟是怎样爬上吊篮驾驶着热气球从地面上一点点飞升到小镇上空的,也没有人见过它又是怎样降落在地面上的,因为自从飞上空中之后它再也没有降落下来过……”当他们第二次出现在柳林铺上空时,“他们在高空播放奇怪的音乐,那种音乐好像来自天堂仙境,又好像来自阿拉伯的魔法盒,总之每天上午小镇就会被一阵阵天籁之声弥漫着。他们还会随时中断音乐,插播随时看到的事物……”如是,他们乘坐着热气球架着望远镜在高空中俯瞰、监视着柳林铺人的日常生活,为他们的日常生活做出审判,当这种审判威胁到人们的隐私时,神奇集团的董大千和初六甚至想用研制的导弹把热气球击落下来,好把孪生子炸个粉身碎骨。可热气球消失了。它最后出现在柳林铺,是在第八届世界民间游泳赛,当它被直升机轰走时,“它就像受伤的大笨鸟一样,跌跌撞撞一跟头一栽地离开了烟粉河上空。”
秩序的破坏者总会受到驱逐和威胁,即便是在一篇充斥着奇思妙想的小说中。
《热气球》里的架构彷如长篇的架构,庞杂,绵长,既有空间移转,也有时间经纬,如果说柳林铺是微型版的“马孔多镇”,那么小说里复杂众多的人物跟小说的隐形结构是对等的。在短短的14000多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达27个,在一个短篇中,出现如此众多的人物绝对是件危险的事情。按照传统的短篇小说理念,人物不超六七个是最合适的——短篇如此短,没有写作者能在狭窄的空间内腾挪闪移去塑造庞多人物,这好比在湍急的河流上行驶,一叶扁舟上的乘客如若超越小舟的承载能力,唯一的结局就是翻船。那么李亚是怎么做到众生安然且面目清晰的呢?他没有过多的空间,于是他使用了最拙朴的方式,那些多重概括性形容词省却了必要的描写,让人物以最迅捷的方式成立,比如:退休多年的派出所老所长罗三枪;镇广播站的播音员李红英;少言寡语心底淫荡的秃头锁匠梁山伯;小镇最北头教堂里那个又虚伪又贪婪的冯牧师;全镇气焰最嚣张的富人耶律红旗……这种性格(或职业或相貌)+人名的简单方式很轻易地就将人物捏造塑形,他甚至没有使用最简单的细节,而是用最粗暴的方式将人物矗置在那里,仿若京剧里的脸谱:三花脸是丑角,红脸是忠臣,蓝脸则是桀骜不驯的草莽英雄……他直接告诉你:这个人是淫荡的,而那个人是贞洁的。初始会觉得突兀,但又有种隐约的期盼,想知道李亚接下去会如何处理这些人物,让我们惊讶的是,那些人物有的失踪了,有的继续行走在暧昧的叙事中,身形诡谲如魔术师,仿佛所有的人,都不过是死者的魂灵,没有外在逻辑可言。我不得不佩服李亚的聪明和勇毅。
而小说中的诸多事件也模棱两可,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我想这就是李亚想要的效果。在他看来,无论何种意义上的历史,都是不可靠的、虚妄的,皆能随意虚构与僭越,譬如,吴氏兄弟为何回到柳林铺?他们为何乘坐着热气球在柳林铺上空充当观察者?李亚没有给出行为动机,他只是告诉我们,他们委实这样做了,他们似乎也没有更明晰的目的。他们作为李亚手中的道具,身兼偷窥者、道德审判者、告知者的多重身份。这种身份到底有没有意义?有没有更深层的隐喻或象征?似乎都无所谓,都是他不在乎的,或者说,是李亚刻意隐瞒起来的。这么多不合常规的地方,通篇下来,却没有突兀或违背小说内部逻辑之处,我反倒被众声喧哗的腔调所牵引,完成了一次冒险的旅行。
小说家向来是隐秘的父亲。他们作为虚构世界的人,有权利有义务做一名建设者,也有权利和义务做一名破坏者。当已有的条规和道德戒律变得陈腐时,破坏后重建的城邦或许才是真正的应许之地。同时,小说家要刚愎自负,内心除却必要的柔软,还要如钻石般坚硬,他必须有能力说服他自己,也必须有能力说服他笔下的人和那些旁观者——世界已然如此,世界即是如此。昆德拉曾经说:“真正小说式的思想永远是非体系的;无纪律束缚的……它在包围着我们的一切思想体系中攻打缺口;它考察一切思索的道路,试图一直走到每一条的尽头。”热气球是如何飞起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亚让那两只又像狸猫又像狒狒的古怪动物俯瞰着柳林铺,同时,我们也感受到了他们狐疑冷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