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约翰·契弗小说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左马右各 发布于:2020-08-03 点击:370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左马右各评《绿荫山盗贼》。《绿荫山盗贼》选自《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20年7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3期转载。
自我救赎的可能之路
——约翰·契弗小说《绿荫山盗贼》
左马右各 | 文
经典文本留下的是时代和生活的文学镜像。在文学上,对何为经典有太多阐释。艾略特、卡尔维诺、库切都曾专门写过文章论述。我觉得美国小说家对美国文学的经典贡献,是让我们在梳理美国文学脉络时,能清晰地看到犹如地质纪年变化的层构与分期。它并不漫长,却叠层分显。
约翰•契弗的经典文本《绿荫山盗贼》讲述了一个自我拯救的故事。它像来自某本经书,或是经书中的某个片段,经过置换场景和人物,重构叙事文本。这是讲故事的人善用的把戏。不然的话,这个世界早已无故事可讲。他深谙此道。作为作家,他先天具有洞察生活并使之产生曲度进入特定叙事通道的能力,还具备了一只魔术家的手和一支被注入魔力的笔。
这个小说,有个类似小剧场内舞台风格的开头,不乏幽默表演意味。看过这个开头会惊讶,作家怎会这样写?但惊讶过后,就发现它只属于约翰•契弗。他这样写了,这种方式从此也就拒绝他人的模仿与跟随。其实有出息的作家从来都会警惕这些,也只看重某种写作可能所带来的借鉴与启示。有了这样一个开头,他建塑起的小说文本,便让故事沿着被选定的通道——像拿到许可似的从容步入叙事河流。这是写作公开被世人称道的花招,也是文学世界(秘密地)有限度地纵容作家的结果。
小说主人公强尼•黑克在一家包装公司工作,稳定的工作和不错的生活状态,让他对这份工作产生“这可能也就是我终生的事业了”的幻觉。这种想法人人都有。它说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人一旦满足现状,就会对生活失去过剩地追逐动力和欲望,还潜在地让人对生活中存在的危机产生麻痹,失去警觉。强尼•黑克的霉运几乎是没有征兆地就来了。某天早上,公司老板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吩咐他执行一项任务,“去一趟巴克纳姆的公寓宣布将他给解雇”。他去了。这个过程很艰难。内心的一点善愿促使他在离开巴克纳姆家前,丧失掉说出那个决定的勇气。巴克纳姆回到公司重新上班了,而他被解雇了。阴差阳错——他从正常的生活轨道下架了。这就是命运。人无法预料命运的结果,但命运却会随时改变人的生活。强尼•黑克进入一种像河水被迫改道的陌生境遇中。他试图开办一家自己的公司,却打爆了电话也接不到业务。这种经历告诉人们,霉运临头,幸运就已从身边悄无声息地开溜了。他有四个孩子,有温柔漂亮喜欢打扮的妻子,还有每天需要美元支付的生活。他是男人,得把一切支撑下去。黑克铤而走险,在夜里三点钟潜入邻居家行窃,以期渡过暂时的难关。他顺利地取走了男主人的钱包,得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曾经丢失的幸运此刻仿佛又回来了。这像个颇具嘲讽意味的玩笑。黑克已顾不了这么多,他急需这笔钱还债,不然就得破产。在一次得手之后,他便成了“绿荫山”深夜里的幽灵,不断在凌晨三点钟出现在街区空旷寂静的街路上,然后像个影子裹着夜色和气息进入他人家中。但不幸的是,他再也没拿到钱。他总是怀着惊恐潜入黑暗中的房间,又带着空手而出的失败和绝望心绪回到家中。这样的生活再继续下去,黑克就会崩溃。
此前,他已有过一次歇斯底里地莫名发作。在他生日那天——孩子们送给他一架梯子。这颇有寓意。结合之前他的行为,他完全可以发怒,并且做出伤害孩子们好意的意外举动。这让他产生内心世界被彻底暴露的绝望。生活不该是这样的,可在某个瞬间,生活就变成了这样。他曾是体面的黑克先生,是孩子尊敬和爱戴的父亲,也是妻子安心依靠的丈夫。可问题出现了,生活从来不是只碗,它只要盛满温情和爱就能解决困难或化解危机。让温情和爱持久散发光芒的是面包、火腿、葡萄酒、体面的衣着、舒适的居所,说得更直接一点——是钱。他失业了,一切正在以滑坡的速度可怕地离他而去。破产把他逼上绝路,这种伤害是物质性的。偷窃又把他逼上另一条绝路,这种伤害是精神性的。它们聚合反映出来,就变成报应。他的脸神经麻痹,在抽搐。对此,他只能暗自承受。
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幸运像光一样出现,他噩梦般的命运终结了。这是典型的好人好报。他之前没有传达一纸“解雇合同”,这会儿,就得到一纸被重新聘用的“命运合同”。而且简单到只需一个电话,就完成翻转。一报还一报,这是方式,没什么好惊奇的。它卑俗老套,被作家无数次翻新使用,却屡试不爽。
约翰•契弗把幸运给了强尼•黑克。假设一下,如果黑克得不到工作,他会继续幽灵一样游荡在凌晨三点钟的街路上,他仍将是个不合格的窃贼。他偷不到钱,偷不到支票,偷不到金银首饰,甚至无法偷到食物。但他却要不停地接受来自内心的谴责与惩戒。他得手过一次。人的底线一旦失守,就会无限制地堕落。他正在面临深渊。显然不是作家把他推到深渊的边缘,而是生活。每天周而复始,需要面包、牛肉、可乐、酒精、化妆品、内衣、性爱等等来不停喂食却永无餍足的生活。天堂与地狱——看似界限清晰又混杂在一起的超界生活,谁也无法躲避或错失一天的零度生活。它操控一切,但又巧妙地使出无数花招,让人把目光投向生活之外。
强尼•黑克的工作失而复得,在经过短期的人性挣扎后,他得救了。故事发展至此,叙事琴弦上奏响的是中庸与和解。人类最为普遍的善意——也来自和解。这是神授的秘密。黑克与他的生活在命运的谈判桌上达成了和解。资本社会的冷酷与竞争压力最终没能磨损掉人内心的善意。虽然,他不断担心自己可能患了可怕的支气管肺癌,在此刻也许是下一刻就会死去。但要相信生活,圣迹无处不在。一根火柴的光焰,一只狗的顺从,甚至是一句梦呓般的低语,一次精神或身体的放逐,一阵突然而至的夏日夜晚的雨水,等等。就是这些,串联起他通往神殿或地狱的甬道。灵魂搭起梯子,或是垂下绳索,堕落或拯救便是瞬间而至的心灵选项。上岸与跌入深渊都是命运,它铺展开是过程,聚集后是结果。
叙事理所应当地进入完成救赎的主题上。黑克拿着预支薪水中的一部分,又在凌晨三点钟潜入邻居家。这次他是去还钱。一切很顺利,他赎罪的行为被神默许。但回到街上时他碰到了警察。不过,不用紧张——这只是带有惊怵意味的小插曲。他凭借无数次游荡黑夜的经历,和一只信口虚构的狗,很轻易地就骗过了警察。很可能那天他遇到的正好也是一个不想找事的警察——凑巧他也有好心情,况且他们又是熟人。“黑克先生”又回来了。不管怎么说,他完成了一次目的清晰地自救,彻底带有宗教意味的救赎。这样,黑克就可“在黑夜中心情愉快地吹着口哨”走回家,没人知道他之前的罪过。小说叙事帮助他完成了灵魂自我救赎后的向上浮升。
那条冥冥存在的向上通道一直是打开的。
这让我想到契弗的另一篇小说,《五点四十八分的列车》。它也有一个同样的救赎主题。只不过是主人公邓特小姐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式。她以自我成全的“善良、圣洁”来惩戒虚伪与恶。文学世界里永远都存在平行主题的叙事。它们不会轻易衰落,就像在铁轨上向前快速奔驰的列车,它在岁月的不同站台停靠,驶离,持续制造有现实感的故事和发生,并花样无多地把它们复制到文本内,像水一般的永恒流逝、呈现。为了向契弗表达某种敬意,雷蒙德•卡佛写了一篇同样题为《火车》的小说。他在叙述中有限延长了一段邓特小姐仿佛永无终结的故事。他在尝试用邓特小姐可能存在的命运来回答一个文学问题:小说叙事的可能性。文学世界的迷人之处,就来自这接续不断的尝试和努力。即便是同一个主题,也没人知道下一个故事将如何被投映到叙事的幕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