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赵柏田评李敬泽《〈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赵柏田 发布于:2020-07-24 点击:364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赵柏田评李敬泽随笔《〈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该文选自《十月》2020年第3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3期转载。
文明河源的追溯者
关于《〈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
赵柏田 | 文
大约是2000年后,我开始追读《南方周末》上的一个专栏,一周一次去孝闻街的书报亭买这份“南方系”的报纸来看。专栏名“经典中国”,是专门解读经典的,文都不长,也不是期期都有。那时候,纸媒的黄金年代还留着个尾巴,报纸整版整版都是深度调查,“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连新年献词都那么激动人心。李敬泽的专栏开在那么热闹的报纸上,就好像在闹市区支一家店铺,时代的一片喧嚣中,那文字的表情却是静穆的,他谈《春秋》,说《论语》,解《诗经》,妙语解颐,见史见心,走的是读经证道的路子,语调却是佻达而有真趣的,透着明清式的性灵。就是有一样不好,太短,读不过瘾。
这固然是报章篇幅所限,也是囿于他批评家和办刊人的角色。彼时的他,主编《人民文学》,每个月少则数十万字要经眼,留给自己写的自然少了,写得短了。话说回来,虽则短章,那读经者的从容与温良,那万象在握的笃定,还是裹挟着一批铁粉级的读者如我,随他一次次回溯文明的河源。
读《〈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是在沪甬高铁上。夜色中,火车以三百公里时速穿行的一个个地方,它们原初的名字分别是:吴国、越国、檇李(嘉兴)、钱塘(杭州)、山阴(绍兴)、句余(余姚)、句章(宁波)。二十页的杂志篇幅,打印下来装订成一小册,正宜于两小时的车上途程。阅读者因此获得一种奇异的经验,似乎,这是一列逆着时间驶往过去的火车。火车驶进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劫的西周,宗周丰镐,那王城的东都,从前的宗庙宫室,已为满地的禾黍侵吞,一个无名诗人,“周大夫”,独行于野,彷徨不忍去,正在吁告苍天——“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一次,李敬泽为什么会注目于置于《诗经•王风》首篇的这一首《黍离》?他为什么又要把这个无名诗人“周大夫”,推给两千七百多年后的我们?
这第一个问题,他在本文第一节(章)就告诉了读者:这首哀悼一个伟大的王朝走向没落的诗歌,乃是汉语的、中国人的“本原之诗”,是“诗的诗”,是关于世界之本质、关于人之命运的启示,它是华夏世界的人们省思人生的基本进路,从里面,传达出了文明最根性的声音。或者说,它是中国文学的“田纳西之瓮”,后来的世界都要匍匐在它面前。
为什么读中国经典?因为,从伟大的周朝、从春秋战国以来,它们一直打扮成集体无意识隐藏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并给后世的情感方式、想象力打下了特有的印记。李敬泽对经典的探究兴趣,应该早于他的文学批评生涯。最初,读经者的目光是坚定的,他相信直接面对文本是可能的,可以屏除汉儒以降的所有阐释传统,剥离故事,剥离所有的附加物,做到与古人“素面相对”。《小春秋》的开篇,《鸟叫一两声》,他就说过,要看出《诗经》的好,就要把秦汉以后的诠释一概抛开,直截了当地读诗,“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看美人就是美人”。
读《〈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一个强烈的感受,是他的方法论至此作出了一次重大修正。这种修正,简言之,就是他“信”了,他不再拒斥,不再把自己封闭在原典的文本中,不再假装对经典周围话语的尘云视而不见。他发现,不能像诗人一样无限地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开始相信《毛诗》讲述的故事,相信司马迁和汉儒以来的历代注释家讲述的故事。这“层层累积的叙述”,构成一整个知识谱系,一个无法从内部去证明其真或伪的知识谱系。而历代经学家,乃至我们所有人,其实一直都在这个谱系里。
带着这种重新修正了的方法论,李敬泽读的不只是《诗经》里的一首《黍离》,他要探究的乃是中国文学、中国诗人和中国式情感原初的样子。他相信,沿着这首《黍离》(包括此后衍生的《麦秀》)开辟的道路所诞生的一系列诗篇,确实包含着华夏民族情感的秘符和一部分命运的秘密。此时的他,或许会对卡尔维诺关于经典的一种表述会心一笑:经典作品是这样一种书,它们带着先前解释的气息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七嘴八舌是多种语言和风俗)时留下的足迹。
至此,读经者开始走入一条更包容、更谦逊同时也是更混沌的道路。从《毛诗》所说的那个走过荒野彷徨不忍去的“周大夫”,从《麦秀》背后司马迁讲述的“箕子”的故事,从这“层层累积的叙述”,他开始了自己的叙述。而现代叙事学告诉我们,一篇能够打动我们的文字,仅仅只有植物和风景是不够的,它还必得要有人,有“周大夫”“箕子”这样的人。虽然这名字指向的还是虚无,他们到最后都是无名者。
于是,我们也和他一起信了,黍离麦秀,乃是这个经历过无数挫败和摧残的国家的集体记忆之一种,是废墟里的中国的共同经验,它记录着这个古老文明“一次次的至暗时刻”。和作者所引述的历代解经者一样,同样可为足证的是,李白说,“王风何怨怒”,长满了黍子和稷子的王城宫城,见证着一个伟大王朝的没落,王风自然多悲冤之声。只不过,当“周大夫”首次说出,发出天问,不久前的西周还是天下乐土,华夏文明尚是少年,而这礼乐崩坏王、纲解纽之痛,也因是初次经验更加沉痛。幸或不幸,都让这个“周大夫”给赶上了。
从本文第六章(节)开始,李敬泽以一个知识考古学者的耐心告诉我们,何为黍,何为稷,这名物考辨的功夫,是乾嘉以来的考据学家所热衷做的,在本文中,这种知识考古与情感的溯源一样,都是溯向文明河源的重要手段。读至此,我想起李敬泽的《青鸟故事集》,这本关注东西方两种文明夹缠地带的书,它的前身有一个哲学化的名字,《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这本书最初吸引我的是百科全书式的写作风格,正是在那种汪洋恣肆的博物学家般的叙述中,他轻轻松松地完成了故事的讲述,并建构起了一个关于人类知识和想象力的世界。看(打量,观察),以及交流,是他的认知之道,在他向文明谱系的溯源中,现在还可以加上他运用纯熟的知识考古学。
不论知识的图景如何魅惑,《黍离》作为一首诗,李敬泽作为一个读经解经者,最后还是要回到“此”一个人:《黍离》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他孓孑于野,满目繁茂的植物,他却心有不甘。你看他作《黍离》,开头著一“彼”字,见他凄凉满目,结尾著一“此”字,见他忧伤满怀,中间许多个“我”,照应首尾,又有无限苦痛。这“彼”与“此”之间,个体道德张力、历史张力、美学张力、生命冲动混合交融。这个诗人,这个“周大夫”,他心有不忍,他呼天吁告,可是他又欲言又止,似乎不能说,不敢说,他在怕着什么?这黍离之忧,真不知从何而来,向何处去。
李敬泽让这个脆弱而又伟大的诗人出现了多个化身和变体:他是写《洛阳伽蓝记》的杨衔之,是赋《登高》的杜甫,他是孔子、老子、庄子,他甚至还是王安石,是曹雪芹,是鲁迅。这一个诗人有着无数个分身,而无数个诗人又是同一个诗人。这就是中国的文学,中国的诗人,中国的文明谱系。至此,文明河源的追溯人李敬泽以黄钟大吕之音说出了他之发现:
“这是中国诗学的巅峰,华夏文明在《黍离》的作者行经丰镐之野时独对天地,在灾难和丧乱中准备着少年、中年和暮年,准备着历尽沧桑,准备迎接和创造自己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