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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池上《创口贴》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左马右各  发布于:2020-07-10  点击:413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左马右各评池上小说《创口贴》。《创口贴》选自《钟山》2020年第2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3期转载。


用成长来进行否定的回答——池上《创口贴》

文 / 左马右各


初二女生程小雨身高1.72米。这身高和自身所处的学段比,应算另类。何况她还有作为女孩最失败的体型:胖。最难堪的肤色:黑。成绩一般,长相平平,又不会打扮(傻乎乎地痴迷粉色;书包是粉色的,鞋是粉色的,发卡是粉色的),还附加农民工进城子女身份——这些因素综合起来,怎么看,这女孩都是新城市移民中“二代版”的失败角色。这样的女孩叛逆一点、迷茫一点、问题一点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校园“三人组”,一个是矮胖女孩鲁思涵(学习贼好,英语能考十级)、一个是脸上长满青春痘的未名女孩、还有一个连形象都模糊的女孩(亦未名),这是有“典型审丑”意味的时髦组合。三个女孩有共同的趣味病:追星。当然,她们所追的“星”并不是校外社会或影视明星,而是校内程小雨班级一名处处优秀的男生潘家和。这种学生(无论男女)细究起来,才是货真价实具有“文学塑形”价值的怪物。她们三人还成立一个追星组:禾苗会。“星”人男生潘家和理所当然也有故事。


这便是作家池上的小说文本《创口贴》中的主干人物。它像扇打开的窗口,在有限显露少年们的成长命运。少年们的成长命运也在推动着小说叙事的可能命运。窗口、少年、作家、故事——在某个瞬间便结成一种命运的共同体——作为叙事文本,被呈现出来。这才是一部小说进入实质完成的阶段,也是一部作品以完成姿态步入新的命运旅程的开启。它可能就此沉沦寂灭,也可能经历被重新创造。如果说写作还有秘密的愉悦可言,那也就在此了。


校园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封闭,社会也不具备想象中的敞开度。大多时候,它们处在同一灰度的混沌中。围绕程小雨、三人组、潘家和发生的故事,是《创口贴》展现的剪贴板校园生态。用流行说法——它是个切口。这个切口打开,逐渐扩展或得以丰富的是叙事呈现:校园、家庭、时代、社会——如画轴般铺展的叙事景观。那是像投映幕墙的东西,带有景深。


程小雨的父母程国涛、郑桂莲,来自乡下,若干年前他们是一对寄居在狭小的出租屋内的打工仔。命运眷顾了他们的辛勤与抗争,几经辗转,这对夫妻靠经营一家“桂莲面馆”,慢慢在杭州打拼出自己的两居室,后又买下一套“精装修的,一百八十平方,四室两厅,还附送一个露台”的大房子。“桂莲面馆”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他们的奋斗史中不乏传奇,但更多的是凡俗的苦累史。可这一点都没影响到程小雨。母亲郑桂莲经常教育她: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而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即便是好好读书了,“以程小雨的成绩,顶多考上个三流大学。毕业后,做个文员或是老师,赚的工资还不如开面馆”。这几乎是招贴画似的未来或宿命。她明知如此,但还要被圈在校园里,坐在课桌前,热闹地、残酷地、冷漠地经历和完成貌似无意义的“受教育史”。程小雨(也可说是一代程小雨们)早已用超越她的年龄段的目光看清了当下的一切(这很可怕)。换一种说法,社会现实已如摆拍把一切置放在了她或是他们的面前。不是他们早知早慧,是事实如镜子投影——在人的周围建立起可作壁上观的生活光影森林。“将来怎样,等将来到了再说吧。”这是程小雨成功击溃班主任汪老师与她的继任者罗老师的秘籍。她激越的跳楼姿态吓退了暴君般的汪老师,她置身事外的无所谓架势又让自认为方法多多的罗老师一筹莫展(她的一句“忘了”,就曾无声击溃老师,让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挫败)。教育可谓无所不能,但在这无所不能的强大中又开裂着无数跑风漏气的无所能缝隙。在这样的缝隙里,就生存着程小雨们。他们够另类,也够典型。在他们身上寄生着整个教育体系的疼和痒,可竟也无关大碍。


相较于程小雨,鲁思涵、潘家和的故事景深说来颇有程式感。鲁思涵父母是留学海外的“精英”分子。他们亦早以为鲁思涵设定好了未来发展的愿景路线图:出国深造当医生。鲁思涵对此并不买账,她一边努力学习,一边抓住当下来实践自己的追星梦(她的痴和嗔都是真实的)。潘家和的父亲潘锦麟、傅雅珺,怎么说呢,他们是一对违和夫妻。男的乱了酒性(潘锦麟是税务官员),女的一时失据(傅雅珺是私家菜馆领班),便造下某种泛滥场景,成就另类生活景观。这景观,在潘家和的成长过程中,一直表象平静、光鲜、令人艳羡,但也危机四伏。果然,危机在它该出现的时候,来了。他凭添了一个哥哥:潘家树。这个名字来自一张“结婚请柬”。这自然就揭开了请柬背后的所有秘密。这样便有了课堂上潘家和纠正老师点名的一幕。我叫潘家和。“家和万事兴”的“和”。而之前,他叫潘家禾。这一“禾”与另一“和”,两个字差一口。也正是这一“口”的增添,在改变着少年潘家和的命运,几乎是一击而中。他光鲜闪亮的一切,遭遇撕伪。他丢掉了三好生、偷拿同学的无人机,还撒谎遮掩;继而摔花盆,再泄愤般践踏。他的无端劣行,都被在盯梢他的程小雨看见。她在酝酿实施自己的报复方式和手段。对老师的、对潘家和的,或许还是对学校的。


有时想想,命运既像快餐,又如一道家常菜,我们只能扪心自食。个中滋味,也只能边吞咽便体味……


小说自从成为单独的叙事文体,便不可避免地沿袭了一种劣根性——作为故事,它得吸引人。在现代,这种故事性曾遭到近乎颠覆性的破坏与解构,也一度沦落,并仍在继续沦落。人们对小说似乎早已丧失那种古老的期冀与热情,可令人惊奇的是,小说并没因此毁灭或绝迹,仍带着一副顽强但也不乏苟延残喘的形式面具——持续介入到人的精神生活中。这使写作得以继续和发生。没人先天握有苛责作家的权力,但人们似乎又掌握着另外一种隐性权力——来指谪写作。我想任何一部小说都是如此,《创口贴》亦如此。作家在呈现出程小雨们之际,已同时呈现出文本外的另个自我。她和她小说站在了一起。


这也不啻是一种命运。作家的,或小说的。


在阅读中我注意到两个细节。小说主人公程小雨有两次受伤,创口贴也就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左腿膝盖”,贴上一个“印有美丽的公主”的创口贴(这创口贴还被鲁思涵称赞)。另一次是她被三人组围攻,从公园座椅上推下来,磕破了额头,贴了一张“黄的”普通创口贴。两张创口贴的出现,基本上反映的是女孩子对待伤口的不同态度。一个小伤口,位置在腿上(或其他不重要的位置),她们会把伤口做成装饰,以此来张扬个性。但在额头,就要用张最普通也不招人眼的,还需用“刘海”来加以遮掩。如果我们籍此稍作联想,便可想到社会,想到混迹或挣扎在社会激流中的人们——千疮百孔的生活和心灵世界。那里有无数隐形或显形的创口,而这些创口是否需要一张及时的“创口贴”呢?


潘家和因官员父亲出事转学了,三人组就此丢失目标,散了。程小雨精心筹划报复老师的举动,也因目标(潘家和转学)缺失,几近一个笑话。懵住的程小雨“调换身,朝那只校长信箱奔去。那只长方形的铝合金信箱,她想,她会找到一块石头敲碎它”。小说至此结束,没人知道她是否找到了一块石头。但我在想,若干年之后,她回忆起或是被人问起写举报信这事,又该如何回答。她是否还会像当年回答班主任罗老师那样,“眨巴了下眼睛”说:忘了。


这是需要用成长来进行否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