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童欣评田耳《嗍螺蛳》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童欣 发布于:2020-07-03 点击:357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童欣评田耳小说《嗍螺蛳》。《嗍螺蛳》选自《青年作家》2020年第5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3期转载。
青春吹起长长的唿哨
——田耳《嗍螺蛳》
文 / 童欣
读田耳的《嗍螺蛳》是不能不喝点酒的,醉眼朦胧才敢厚着脸皮把时钟拨回二十啷当岁,撒开还沾着螺蛳壳碎片的渔网,捞出一个个清醒又潮湿的梦。这一次,梦的主人公是一群荒唐青春的少年。田耳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浓油赤酱熬出了少年郎俗世间的百般滋味。
巴什拉说:“每件经过仔细观察的物,都在我们身上打开新的器官。”“嗍螺蛳”这个词最先唤醒的是干瘪的肠胃,直窜天灵盖的鲜味勾出身体的馋虫。无所事事的少年们聚在一起,以搞文学的名义打发时间,把消耗不完的精力化作永不枯竭的食欲,把有限的全部智慧用来寻找最经吃的食材。而螺蛳以其味足劲大的优势和严丝合缝的先吸汁后嚼肉的程序,同时满足了打牙祭和消磨时间的需要。事实上,嗍螺蛳是解馋的,真正饿肚子的人看不上这么花费时间的吃法。少年们也许还分不清感到饥饿的究竟是填不饱的肠胃,还是单调乏味、躁动不安的青春。故事发生在建在半山腰122号的公寓,租客几乎都是附近学校的学生,铁面无私的房东把男女宿舍隔出了楚汉河界,对异性萌动的小火苗一旦冒头,就被狠狠掐灭。少年们的性启蒙全靠对花果山野地深处男女撒欢的猜测。只有在食堂嗍螺蛳的时候,房东才会网开一面,放男男女女坐到一堆,讲一讲白话。此时,“嗍螺蛳”抚慰的何止肠胃。螺蛳须得一颗一颗嗍,片汤话才有机会一句一句往外冒。至于嗍完螺蛳砸吧嘴之余,跟嗍友们显摆几段光辉历史,顺便偷偷瞄一眼身边的妹子,都算人之常情。
以青春期精神/肉体的饥饿感拯救现代人被过于丰厚的物质折磨柔弱的胃口,由此追忆逝去的生命活力,是一般作家能做的事。田耳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要通过对“嗍螺蛳”这一动作的长久凝视,舒展开日常生活的奇观。螺蛳本是不值钱的贱菜,只配搂回家喂猪喂鸡,经过熬煮的螺蛳却仿佛被施了魔法,让人欲罢不能。写作也是一个道理。不知道田耳嗍了多少颗螺蛳,才能把“嗍”这个动作研磨打碎,以充沛的想象调动起视觉、听觉、触觉、味觉等人类的全部感官,将“嗍螺蛳”三个字拼合成一段陌生新奇的影像:首先是对焦特写,微微嘬起的红唇与等待亲吻的姿势如出一辙,“那些初吻留下生动的壳”,激发起绮丽的美梦;其次是广角群像,重点收录嗍螺蛳发出的声音,“嘴巴嘬得越圆嗍得越响,一个个像吹起哨子,恣意且欢悦着”;还有推动读者联想的画外音:此起彼伏的哨音仿佛是一场集体游戏,又像是不更事的少年向尚未开启的命运发起的冲锋号。至此,“嗍螺蛳”已经不是一个被平面摄影技术凝固了的日常行为,而是带有了声色味、甚至包含了运动趋势的意象。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小说的主角到底不是螺蛳,而是因“嗍螺蛳”聚在一起的少年们。田耳选择了只有一米五几,瘦骨嶙峋,“看不出丝毫被荷尔蒙折腾的痕迹”,同样也严重缺乏男性魅力的麻烁做主角,又让他借组织“嗍螺蛳”追求“宛如肉球、暴食成性”的江瑛妹。一个又矮又瘦,一个胖得像塔,怎么看都是喜剧片的人物配置,却被田耳拽进爱情片甚至悬疑片的剧本。田耳的青春爱情故事一向都是情感线索明晰,男女主角从肉体到精神爱得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甚至能找到明确的爱情信物。比如《我女朋友的男朋友》中的伍佰的音乐、《夏天糖》里的薄荷糖、《天体悬浮》里的观星望远镜、《洞中人》里的武侠小说等等,读者凭着经验一眼就能看出人物关系。但是这一次,《嗍螺蛳》的表面事实竟然提供了南辕北辙的几种解读方式。
乍一看,麻烁爱上江瑛妹的理由很充分:一是缺什么想什么,自己个子小,所以撩妹就想撩最大个的,二是看她嗍螺蛳有一种很开心的感觉。按第一种理解,两人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填补肉身缺陷以致获得精神圆满的可能。小说结尾,当麻烁骑在江瑛妹肩上,矮小的麻烁因为高大的江瑛妹弥补了身高的缺陷,似乎也印证了这种猜想。同理,江瑛妹突然开始减肥,对比她曾经为了填饱肚子放弃爱情,以至身体逐渐胖成肉球,“节食”意味着重新获得对自己身体、乃至对自己情感的掌控。这似乎是一个真爱拯救身体、修正精神的俗套故事。然而从线头的另一端理起,所有线索却都指向一个隐蔽的角落。文中多次暗示小宇在疯病发作时,唯独对麻烁温顺;江瑛妹笑的时候眉宇间、表情的纹路里和小宇有许多相似之处;《嗍螺蛳》这首诗最后两句是“我如何告诉谁,这就是我的初恋”,而所有人都知道麻烁一直在明目张胆地追江瑛妹;叙述者“我”欲盖弥彰,反复推定这首诗写的肯定是江瑛妹,也只能是江瑛妹……散落的线索汇聚在一起,不能说的秘密已经呼之欲出。但再推敲文本细节,又会发现田耳写的可能根本不是爱情。麻烁对小宇和江瑛妹都少了一些情欲,他安抚发疯的小宇时就像“抚摸猫和狗”,看江瑛妹嗍螺蛳时的目光是“慈祥”,这些同情和怜爱中又有几分是对同为残缺者的惺惺相惜和顾影自怜?而麻烁送给江瑛妹的音乐盒是一个兼有孩童面孔和耸人胸脯的外国女人,当他因为江瑛妹一句气话就去抢劫金项链,最后拽着她一起往山上走时,是否已经将错就错爱上了江瑛妹?
或许田耳看到我这样绞尽脑汁的推理会暗自发笑。我只能单方面宣布,小说重要的不是找到答案,而是呈现作者引诱我们做出判断的过程,指出他是怎样通过事实让你和我一起滑入令人眩晕的未知之中。
《嗍螺蛳》的故事核心从来不是懵懂青涩的爱情,而是肆意张扬的青春。“嗍螺蛳”已经成为少年们特有的狂欢仪式,小说里有几处细节颇值得玩味。一是“嗍螺蛳”项目开始没多久,地点就从隐蔽的楼梯间换到食堂最中间的桌子。大家都觉得在小房间虽然有相濡以沫的快感,一旦换到宽敞的地方,又觉得这里更好,说不出的舒适,嗍螺蛳的声音也越发恣肆且欢悦。很多作家笔下“向内转”的忧郁青春,在田耳那里呈现出自由敞开、清脆响亮的特点。二是曾被驱逐出学生宿舍的满生重新回到小伙伴身边,并成为每次聚会必不可少的关键人物。那些粗鄙有趣的玩笑、夸张变形的“英雄往事”受到嗍友追捧,螺蛳因此有了异常饱满的情绪。特别是满生回归后,房东赵老师识趣地退场,意味着少年健全旺盛的荷尔蒙大获全胜。三是少年们去野池塘摸螺蛳,几个人用手瞎摸一气,竟然收获不小,风吹过周边树叶哗啦抖擞的时候,“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快乐,又有一种青春过于肆虐的伤感。这种感慨更像是作者田耳发出的。
卢卡奇提醒我们注意小说结尾,把它比作“一条清楚测量过的道路在意义上被强调的里程碑”。《嗍螺蛳》的结尾很容易被人认为画蛇添足,我却偏爱其中刻意的温情:“麻烁就这样骑坐在江瑛妹肩头。一开始他试图挣扎,想叫江瑛妹把自己放下来,但很快坐直了身子。我们在后面吹起长长的唿哨,想叫他扭头,跟我们招招手比划一下剪刀手或是别的什么。”江瑛妹和麻烁实在幸运,他们周围是一群生机勃勃、无拘无束、有情有义的同伴,他们的行为能够被祝福、被理解。明媚的阳光镀亮了画面里的每个人。虽然不真实,但这就是我们理想中黄金时代的样子。严格意义上说,《嗍螺蛳》这部小说没有一个反派人物,一向心狠手辣的田耳给少年们的故事加上了一层滤镜。抢劫未遂的麻烁只是被学校开除,并因祸得福追到江瑛妹;叙述者小丁虽然在性启蒙方面失败了,却找到了支配一生的文学理想。这群少年竟然都各得其所,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田耳用一碗螺蛳,把我们勾回了那段“大雪夜嗍螺蛳,不搞酒不行”的岁月。无穷无尽的追寻与永不放弃,无法抑制的生命活力和自由精神,生活的奇观正毫无偏见地在每个人面前缓缓展开。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也都刚好来得及。时间的魔法,不过是任意一个重新获得的青春。杯中酒早就喝完,我已经听见那声明亮悠长的唿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