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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厄普代克《人人怀孕的年代》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左马右各  发布于:2020-05-29  点击:359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左马右各评厄普代克小说《人人怀孕的年代》。《人人怀孕的年代》选自《厄普代克短篇小说集》,《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2期转载。


驶向大海和没有终点的火车——约翰·厄普代克《人人怀孕的年代》

文 | 左马右各


阅读厄普代克,会让人产生在敞开进入中忽然遭遇拒绝的生涩。《人人怀孕的年代》像是带有冷幽默色彩的喜剧段落,时间展示出犹如地质积层的历时剖面。这种近似于生活截取的势能,取决于作家的自身信仰或宗教。詹姆斯•伍德在一篇评论厄普代克的文章中说:“他所有的书都表明了一种信念,即生活将继续下去,生活积重不变,一切都不会停止。”(《破格》)


“那些年人人都怀着孕。那些年日子不仅不错,而且非常美好。”肚子更像个让人轻松联想的隐喻。二战结束了。二战给美国人带来巨大的荣誉。战后,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欣欣向荣的复活假象中。厄普代克看到繁荣表象下的危机,也深刻体察到它暗暗迫近的速度与惊恐。小说人物也在用他的视角观察,并把这种观察像投影打到文本的幕墙上,“透过两个镜片去看这个世界,只不过这两个镜片从此就被抛弃了:恐惧和感激。”这是世界的痒处和私处,也是思想能触及的灵魂胎音。叙事技巧对于厄普代克来说,其实只是一种经验转换过程。这和在大豆中提取营养基一样,辅以必要的工具——思维和记忆,就在一个类似脱壳的转身过程中完成了。而那些沉淀在文本中的词句,却凝聚了足够的智慧、目光与背影。


“跳舞。手握得紧紧的。在月光下歌唱,烟熏到了眼睛。一切都非常纯真。孕妇的大肚子顶着我。”这是剪贴画版的时代幻灯片,一张一张明灭在记忆的底幕上。这种写作事功的简单罗列,又像把小说叙事撕开掰碎摊在超市的货柜上,棱角与锋芒却幽冷锐利。那些由笔画——像积木搭建而成的词语,组列后被赋予使命。它用等同于谋杀的手段完成在词语间建立信任的介媒通道。没有预设的结果,只有心惊胆战的过程。它们从一条混沌奔涌的意识激流中漂浮上来,像浪子重又回到那可能的言说序列。詹姆斯•伍德对此有精确地指认:“他对一个奢华词组的钟爱令表达含混不清,因为它标志着在这一刻他把自己强势插入。”(《破格》)


厄普代克是把写作变为神秘巫仪的作家,即便在看起来连贯密实的段落,他也会开小差,把读者的目光由眼前跳跃着引到他处。他不停地堆积段落、编织细节,然后又毫无征兆地抛开这些。他的叙述库房里堆满等待出库的材料。他貌似随性也是随意地处置它们,却又在表象混乱的组合中赋予它们必然的内在秩序。“非常英俊”的实习医生,“恋人在嚎叫”的有月光的夜晚,手执有“7号铁头球棒”警惕窃贼闯入的时刻,“肩膀很宽很迷人,臀部很大”的萨拉,在与南茜做爱前要把“发卡放在床头柜上”而它们发出的声音“像雨滴落在屋顶上”——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座建在“50年代的房子”,它建“有十来年了,房子背着街”。这样一所房子标定的位置,几乎就是时代的位置,也是叙述或是故事的言说位置。它们交叠混搭一起,就是生活——迷宫一样无法进入却又诱惑人堕落沦陷也渴望超越的生活。当然,生活都和时代有关。管他是50年代、60年代、70年代,或是“人人怀孕的年代”。在这些“符号”上,意义已像打折的商品,摆陈在纪年一般悠远陈腐的货架上。它们在等待认领或是像垃圾一样被抛弃。厄普代克用像梦呓又像被巫蛊催眠过的语言叙述着时代迷乱的一切。像自言自语,又像给没有收信人的夜晚写信。然后,紧接“有十来年了,房子背着街”这么一句,像蹦极一样弹出下面两句话,“古巴,人造地球卫星,西藏:屋顶上的雨滴”。他的脑际思维中,一直树立着躲避常规侦讯的天线。它不断释放信号,让词语充满自性之外更为饱满恣肆的象征寓意色彩,但又不断屏蔽廉价的滥情猜度。他极力在内心保持着作家的警觉与迟滞。他内心有着写作的泛滥激情,也保持着灰烬般的低温冷静。


“火车一直往前走,轻微地摇晃。”这无疑是在转述时代前行的特征,叙述者看到和承载的时代。这还是一列不断装载又不断卸载的火车,它在经过“十字路口”“操场和后院”以及“仓库”等能够构造生活元素的事物,向前。生活在平行推进。但经过多次变轨,就有了不被发现的交叉或错过。时间是可能的魔术师。在一个文本近乎舞台魔术的空间道具中,一切被预设,又被完成,也被突然失去悬念的当下毁损。这几乎构成事物进入叙事的宿命。这样的火车,“就像时间:能够穿越一切,继续往前走”。厄普代克也小声地询问——这声音一般会被淹没在车轮的巨大撞击声中:你做好上车或是下车的准备了吗?显然,他就在这列火车上,也像个尽心负责的列车乘务在记录下点什么。但他最后还是诚实地告戒读者——更像幽默或玩笑,他的“笔记最后也没记下什么东西。生活也没有终点”。火车到站,他这个临时乘务也会下车。虽然在某个瞬间他会像我们一样短暂产生迷惑:我乘坐过这列火车吗?


而现实是火车在不断呼啸而去。


时代不仅承载我们,也碾压我们,一切被留在回眸一望的星点远方。那是影子一般“人人怀孕的年代”,是欲望勃兴、观念更替的年代,是被时间光芒摧毁的灿烂岁月。它内里充满瓷质的弧面幽昧,抚摸它曾给心灵注入接近死亡的极度快感。这是有形式质效的存在敏觉。快感也是强劲的,几乎等值于痛苦。生命像影子一样被遮蔽。近景如翻烂的书页,哗啦啦地掀开海浪、沙滩、孕妇、孩子所能标出季节的页码和位置,以及各种混杂气味所带来的不断在被修正过程中的感官判断。一切都不再需要举证。“现在:我们去参加一个聚会,看到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敌人。”所有人事在时代的继续中,轻而易举地构筑起人与人的隔膜和壁垒。


这是具有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冷酷和坚硬。厄普代克用具有假象质地的声音来问:“50年代存在吗?”没人能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奢靡的壁纸。疯狂的小孩。”那种只属于厄普代克的“强势插入”句式又来了。他喜欢这么干,就由着性子来干了。


“火车往前驶过。”这是怀旧的眼光盯着火车烟囱的黑烟渐行渐远,然后淡去消失。时代也在这图景中淡去消失。他看似被留在原地,但另一个图景中的火车仍在奔驰,它“载着我们一起,一下子就向大海那里驶过了几十年”。真实感觉又回到感觉的真实中,像阳光下一片花瓣用阳光下的影子覆盖另一片花瓣的影子。它们相互挤压遮蔽,却并不影响人们从形式上认定——花朵仍是花朵。即便花朵落尽,树还在原地——我们也还被留在原地。奔往昔日的火车一旦在记忆中远离,就再也无法返回。它听从召唤“向大海那里驶去”,一去就是“几十年”。驶来、离去、留下,在厄普代克看来都是生活。


那曾被抛弃的“两个镜片”重又架回到鼻骨上。被思想触及的灵魂胎音虽远尤近,它回响着,依旧是“恐惧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