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马兵评留待《逃逸》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马兵 发布于:2020-05-23 点击:338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马兵评留待小说《逃逸》。《逃逸》选自《湘江文艺》2020年第1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2期转载。
留待的“未来”
文 | 马兵
第一次见到留待是在刘照如老师召集的一个饭局上,时间大概是六年前的夏天,一位酒量颇佳的女小说家是饭局的焦点,体型微胖、留着长发、一身缁衣的留待几乎一言不发,但我记住了照如老师对他的介绍:“这位是小说家留待,你们相信我,未来他会成为山东乃至中国最好的小说家之一。”照如老师习惯夸奖人,但用到最高级的次数寥寥。他执掌《当代小说》多年,一向对能精妙展现叙事控制的小说家青睐有加,对一位新人不吝用那么高的褒奖,一定有他的道理。其时,留待正在北京主持一家文化公司,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与文学是绝缘的。在席间很有限的交流中,他说自己开始写作很早,后来主动中断了,决定先解决好温饱问题再琢磨文学的事儿。所谓“诗穷而后工”的老话,他大约是不信的。
现在看来,我们相识的时候,他已经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接下来的几年间,我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等大刊上陆续读了他的《镇物》《杀人时间》《埋名》《死者》《蹼足》,他的名字也频频登上各大选刊和各种年度小说选本,虽然依旧是不温不火的状态,但似乎在一点一点印证照如老师的那个判断。
读过留待一些小说后,我以为他一定是博尔赫斯的私淑弟子。博尔赫斯在他最为人熟知的小说《曲径分岔的花园》里,把一句话重复了多遍,那就是“未来提前存在”,他通过对叙事时间的操控,自由地调配着故事线性的时间之流,而读者因为提前对以后发生事情的知晓,也就此被卷入叙述的悬念之中——这是博尔赫斯标志式的时间现象学。让叙述提前进入故事的未来是留待相当倚仗的叙事策略,这个策略不但直接关涉其小说的结构和艺术表达力,也使得他笔下那些看似充满正义的刑罚故事深具一种宿命的况味,时间的倒错遥指命运的倒错,“未来提前存在”的形式就这样塑造或者说询唤出关于人性幽暗面的意旨。
比如,他的中篇《杀人时间》,开头第一句话便是:“杀人的那天,他凌晨四点半就醒了。”惹人眼球的题目以及这个开篇已经摆明了,小说要写的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留待一面不断用清晰的时间刻度提醒我们杀戮会在某一点上到来,比如“他骑着摩托车回到老家时,离杀人时间还有三个小时”等等,以渲染紧张的气氛;一面又游离笔墨,不断迂回到杀戮之外,而这样的迂回既可以从容补叙故事相关的信息,又对杀人这一核心事件做出了必要的蓄势或者说是延宕,使得小说每一环节和细节都充满了张力。《左脸上的耳光》是一篇更具形式感的小说。在第一节开头的部分,小说写到:“4月22号下午,我和刘秒赶到了北京……来北京之前,我已经把他杀人的事情告诉了马风。”暗示出小说未来的部分要补叙这桩杀人的始末,这个构思看起来与《杀人时间》几乎一样,但戏剧性的是,小说第二节的开始部分是:“5月13号傍晚,刘秒被人用羊肉串的钢钎扎死了。”杀人的人被人杀了!这说明小说接下来要同时处理刘秒的“杀人”与“被杀”这两个悬念,并在二者之间建立有意味的叙事缝合。
后来再见到留待后,我问他,他却说自己当然阅读过博尔赫斯,但并没有刻意模仿过。他特别喜欢和推崇的作家是德国人君特•格拉斯,对他以嬉谑为表而以悲剧为底的寓言无比倾心。将时间打破重组并非是学习的后果,而是他自己的沉迷。对于一篇小说而言,一般存在着三种时间,一个是小说家创作耗费的时间,一个是小说的故事所关涉的时间起止,也就是所谓“故事时间”,还有就是读者阅读小说所需的时间。以此为基础,热奈特引用电影符号学家麦茨的一段话,来指证时间对于叙事的意义:“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所指’时间和‘能指’时间)。这种双重性不仅使一切时间畸变成为,可能挑出叙事中的这些畸变是不足为奇的(主人公三年的生活用小说中的两句话或电影反复蒙太奇的几个镜头来概括等等);更为根本的是,还要求我们确认叙事的功能之一是把一种时间兑换为另一种时间。”每个叙事作品据此都可以分为“本事时间”和“本文时间”,前者是指故事发生展开的时间,它是线性向前的,不可逆的;后者指的是作品所构筑的“情节”时间,是叙事主体重新安排的时间”。留待在小说中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不同性质时间的兑换。他的新作《逃逸》也是如此。
与留待其他的小说一样,《逃逸》也以一个清晰的时间作为开头:“十三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我醒来时看到身上盖满了白色。”不同的是,前作多往前探寻,《逃逸》多往后追溯,但往前往后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线性的“本事时间”支撑故事的框架,而自由延展的“本文时间”不但可以扩展或省略“本事时间”,更“可以回顾或展望‘本事’时间之外的‘往事’(譬如营构一种心理时间)和‘未来’时间(一种不以本事时间为依托的‘幻觉型’时间)”。两种时间互相兑换,再加上留待对叙事人称和叙事时序相当讲究的的调配,让这个围绕一桩离弃的车祸展开的小城故事变得既缠扰又迷人,而且还弥散出一种令人感喟的今昔之感。
与时间的缠扰相得益彰的是多线索交叉的叙事结构。小说读起来,有点像看盖里奇的电影,《两杆大烟枪》或《偷拐抢骗》,一个线头牵起另一个线头:梦想通过开出租改变人生的下岗工人,到异乡去贩梨顺便旅行的小镇青年,自称“金融工作者”的高利贷组织底层马仔,为非法拘禁提供合法便利的精神病院长,很可能犯有命案的城郊饭店老板,无所事事的老光棍,各色人等因为一件事被阴差阳错地聚合起来,一个人的逃逸带来复杂的连锁,最终像埃舍尔的画作那样成为不可解的循环,鲁北小城的社会生态也由此跃然纸上。这其实也是留待的一个特点,他的小说总有着和叙事的张力结构相匹配的情节强度,在怎么写和写什么之间,他没有因偏爱前者就疏忽后者,这种均衡很难得。
忘了说,留待本名郭贵宗,有些像旧时乡绅或地主的名字。我一直很好奇他笔名的由来,“留待”最惯常的搭配是“未来”,那么现在,留待的“未来”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