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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王春林评汤成难《月光宝盒》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王春林  发布于:2020-05-01  点击:335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评论家王春林评汤成难小说《月光宝盒》。《月光宝盒》选自《上海文学》2020年第3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2期转载。


“相依为命”的微末之光

汤成难《月光宝盒》

王春林 | 文


当下很多小说的创作缘起,都与某一新闻紧密相关。依照汤成难自己的说法,《月光宝盒》的创作,就缘起于偶然看到的一则新闻报道。然而,文学创作毕竟不同于新闻,如果说新闻报道的主旨在于感慨一种文化技艺在现代社会的消亡的话,那么,在经过汤成难这一创作主体的过滤与转化之后,《月光宝盒》的耍猴人故事主旨,显然已经变成了对成长过程中的生命苦难以及此种苦难中人性微末之光的书写与表达。


从结构来看,《月光宝盒》以第九节(“对于1988年之前的事情,我只记到这里了。这一年仿佛是人生中的分水岭,就连父亲谈到这一年时也会感叹他的女儿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为界,可以明显地划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主要讲述“我”与阿圣相互伴随的成长过程。“我”出生于一个家境极度穷困的耍猴人家族,依照父亲的说法,他们家族世世代代都以耍猴为生。出生时间比“我”大一个月的阿圣,是一只猴子。由于阿圣的母亲死于难产(肯定不是一般的巧合,“我”是难产而生。亏得接生婆的手段高明,方才保住了母子两人的性命),它从小就和“我”一起吃着母亲的奶共同成长:“吃奶的时候,我的小手便和阿圣的缠到一起了,好像注定我的一生与阿圣有着割也割不断的情谊似的。”


由于父亲长年累月在外耍猴,三人两猴在相依为命:“爷爷,母亲,我,阿圣,以及一只和爷爷一样老态龙钟的老母猴。”这其中,爷爷和那只老母猴,因为年事已高,实在无法再外出。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我”的母亲徐凤英。徐凤英其实是“我”父亲花一百八十元买来的媳妇,因为是个傻子,所以被村人们称为傻英儿。年仅十八岁的傻英儿,和“我”父亲年龄差距很大。他们结婚的时候,父亲差不多已经年过半百了。傻英儿虽然是个傻子,却因为在“我”与阿圣游戏的过程中总能适时地服从“我”的指挥,而和“我”以及阿圣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非常遗憾的是,她后来因为一场偶然的火灾而被活活烧死了。


小说中已经明确交代,阿圣是父亲给出的命名。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某种意义上,或许正是这一命名,以及少年的“我”对《西游记》故事的了解,一起催生了“我”关于阿圣乃是齐天大圣的一种天真想象。无论是“我”和阿圣少年时的一起挖水帘洞,抑或是迎接父亲归来时“我和阿圣是踩着筋斗云来到父亲跟前的”,都强有力地证明着这一点。因为父亲在傻英儿去世后履行承诺,执意要带着“我”把她的骨灰送回到她家乡去,也就有了前半部分中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一次人生长旅。在父亲,是要履行自己的承诺,但在“我”,却是一次难得的放飞自己童年梦想的机会。唯其如此,“我”才会在出发之后忍不住地数次追问父亲:“我们要去西边吗?”“我”在这其中暗自嵌入的,正是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我想起年画上的孙悟空了,我知道,这绝不是我和阿圣该有的出行方式,我们应该有一朵雪白的筋斗云,或者是一匹白龙马。”


具有强烈反讽意味的是,在出行过程中,“我”和阿圣以及父亲,乘坐的一直是列车中的货车车厢。在亲眼目睹了父亲和阿圣一起耍猴的场景之后,“我”顿觉西天取经梦想的被亵渎,这就有了“我”带着阿圣,离开父亲“一路向西”的那段故事:“那个时候,我们正向着西方前进——这是出发前的计划。”“我没有对它失去信心,甚至还用捡来的铁丝为它做了紧箍,又找到一根直径和长度适宜的棍子作为它的金箍棒。教它如何使用金箍棒,成了那几天的唯一目标。”也正如所料,阿圣终归不是齐天大圣,“我”和阿圣执意的“西天取经”最终只能化为泡影。但在这一过程中,却有两个细节特别耐人寻味。一个是“我”发现“阿圣的师傅”(其实不过是一个偶遇的身穿袈裟的人)竟然利用算命的机会偷盗别人的财物。另一个,则是“我”在一个男孩言辞的强烈刺激下,为了证明阿圣的齐天大圣身份,三番五次地逼迫阿圣从湖这边游到那边去。


小说的后半部分,汤成难的书写重心,开始转向人性中微末之光的题旨表达。由于父亲坚信只有读书才可以改变命运(其间,很显然也有父亲实在不愿意让“我”继续耍猴的情结在发生作用)的缘故,“我”读书一直读到了大学毕业。到这个时候,一直带着阿圣跑江湖的父亲,连同阿圣一起,也都已经老了。尽管父亲并不情愿结束耍猴岁月,但“我”出于孝心,硬是自作主张,偷偷地把阿圣送到了动物园:“然而不同的是,十年前我是送猴去西天取经,十年后,我要送它去动物园。我想不出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对这只猴,也是对父亲。”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后,父亲尽管并没有责备“我”,却执意去找猴了:“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找到阿圣的,就像十多年前怎么找到我的一样。”为了和自己相伴很久的猴在一起,父亲先后两次付出了被关押的代价。一次,是在南京的时候,罪名是从动物园里偷盗猴子。再一次,是在襄阳的时候,罪名是“非法运输珍贵、濒危野生动物”。


到最后,虽然父亲被无罪释放,但阿圣却被没收了。对此,父亲不管怎么说都心有不甘:“释放后的父亲并没有回家,他每天依然跑到公安局来,像一个耍赖的孩子赶也赶不走。”父亲执意要找到的,是他那相伴了很久的阿圣:“我要我的阿圣。父亲拦住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我的阿圣哪儿去了,父亲不停地问。/把阿圣还给我吧。他几乎在哀求。/我只想要我的阿圣。父亲蹲在地上哭了。”虽然要回阿圣的希望非常渺茫,但父亲就是这么不管不顾地坚持着:“他如同雕像一样的平静,沉默,逐渐变得歇斯底里——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雕像的身子里仿佛埋藏着万吨火药,片刻就震得粉身碎骨。”就这样,一直到一场大雪不期而至,“我”父亲方才放弃了在襄阳公安局门口的守候,被“我”不无强制地带回了家。这个时候,“我”才猛然间发现:“父亲的脸倒映在窗玻璃上,隐隐约约,像猴的脸。真的,父亲越来越像猴了。”


父亲的坚决守护行为,以至于他竟然长得越来越猴,这些细节充分说明,正是父亲内心对阿圣一种无以自抑的牵系甚至依托。或许与无法再见到阿圣有关,回到家的第二天早晨,父亲就去世了。但就在把父亲埋葬在早逝亲人们坟墓旁边,回到了幼年时和阿圣一起挖掘的水帘洞前面,“我”强烈地感觉到“世界变得混沌不清”的时候,一个不期而然的奇迹发生了:“突然,一只小手拍在我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又是一下——没轻没重的,是那种我曾多么熟悉的没轻没重。”销声匿迹很久的阿圣,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它的头上戴着我为它做的紧箍,最后一丝光线正好落在上面,沿着圆弧滑出一圈光芒。它的毛有些潮湿,很显然是刚结束了一段跋山涉水,在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之前赶到我的面前。”


如果说父亲临终前对阿圣的坚决守候,可以被看作是内心里对它的一种情感牵系与依托,那么,阿圣在小说结尾处的突然现身,就更是对一种人性中微末之光的强力证明。在这里,汤成难看似在写猴,但她又哪里只是在写猴。在写猴的同时,她更是在写人,在充分凸显表达一种“我”、父亲以及阿圣,甚至包括那位早逝的傻英儿之间长期“相依为命”所生成的一种彼此烛照的人性中的微末之光。


细细琢磨,汤成难之所以要把这样的一个小说命名为“月光宝盒”,关键原因恐怕有二。其一,当然与“我”童年梦想中的“西天取经”故事紧密相关。这一点,相信只要是对《大话西游与之月光宝盒》有印象的都会认同。其二,在电影《月光宝盒》中,月光宝盒是一个可以让时光倒流或加速的神器。毫无疑问,到了汤成难的小说中,借助于这样一个神器,所要传达出的,正是一种想要拼命把“我”、父亲、阿圣以及傻英儿他们“相依为命”过程中体现出的人性微末之光永留心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