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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三三《唯余荒野》

来源:思南文学选刊  选稿:傅亮  作者:左马右各  发布于:2020-03-20  点击:419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左马右各评三三小说《唯余荒野》。《唯余荒野》选自《钟山》2019年第5期,《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1期转载。


她感到了秘密的存在

三三小说《唯余荒野》

文 | 左马右各


在任何一个文本中,小说人物他或是她——经常是未经铺垫就直接出场了。打个比方,刚刚眼前还一片黑暗,突然灯光亮起,而就在这光亮中,人物出现了。这大概是坐在剧场里的感觉。移植过来,也是阅读的感觉。现代人的身份问题,几乎就是一个困扰。在写作中出现的人物,要比虚构本身还更具备不确定性。伊格尔顿说:“文学人物是没有前史的。”我来理解这句话,是说小说人物的存在虽是事实,但过分追溯人物存在的真实过往不能说不可以,但总得来看,这种行为有点难以忍受。


我手中作家三三的小说《唯余荒野》,现在,就置身在一片光亮中。光线照亮了秘密。以往的,即在的,想象的——它们在悄悄混杂,脱序,聚合,便成为写作的,阅读的,批评的,这似乎构成了一个现在时的有效链条,然后,是可期许中的继续循环,或是终止。


《唯余荒野》并不是一个“老实”的故事文本。在它有点陈旧的叙事骨架中,填充着创意写作的各种试验性“花招”。若夸张一点讲,作家是在实践着内心的某种写作旨趣,但又在努力践行中去否定,而这否定,却是在检验起初怀疑的有效性。叙述在发生,故事在推进,它们塑形的过程,不再是一个完成过程,而是有效解构打破后的实验集合。它让先天属于文学的某些神秘质属,在逐渐显形又不断变形的过程中,接受苛刻的汰洗。作家似乎并不知道能留下什么,但她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保留什么。这个过程既清晰茫然,又不乏失落窃喜。像预感的钟摆激越抵达,又悠然荡开在散失的疑顿刹那。想象几乎使作家天马行空,可在某个时刻,写作却又不无悖谬地要求一种类似显微科学的准确性。这不无吊诡。科学显然是想象的敌人。它是一朵有毒之花。可作家的写作需要一种准确的芬芳,那是一道精确到灵魂的秘密轨迹。但当阅读退出文本,一切又都奇怪地发生逆转。这便构成一种假性矛盾,作家写作与阅读之间似乎并无理性可循的内在一致性。理你,可亲密无间;烦你,就分道扬镳。


小说人物“她”和邵老师错过后,再走到一起,一晃就是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在小说文本中是不存在的,偶尔出现的想象性瞬间,也是被记忆打湿的片段。“他那种不着边际的浪漫令她迷恋,有一次她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看看是否长了与众不同的甜蜜绒苔。他照做时,她脸红了。”显然,这样的细节带有时光反向推移的魅惑。她重又得到他后,小说进而描述展现的那种生活场景,就像随便从一个现实家庭复制粘贴进文本内。她跪在地上拿抹布擦地板,而那个男人在隔壁书房里看报(她在抬头时要能看到他。多么古典的场景),当然,房间里还要有点让人感到生动的东西,比如声音,这也由她来操办,完成。那让人在岁月中“变得松弛的喉咙”,也会“时常有一些无名小调冒出来”。显然,文本传导出的生活感——此刻于她是自洽的。这种被文学世界复制的人间烟火场景,与曾被日常生活麻木熏蒸着的现实世界——它们发生重叠后——也是自洽的。作家需要时就去捕获,拿来。


伊格尔顿认为:“在经典的现实主义文学中,世界就像故事一般井井有条。相反,许多现代主义小说是没有秩序的,除了作者自行创建的秩序。”他指出了两种写作之间可能存在的区别,“井井有条”与“自行创建”。理论认知的分岔,将写作带入各奔前程的叙述。但这并不是信条。他更有可能仅仅区分的是叙事的逻辑关系。在《唯余荒野》中,进入作家眼中的生活,如何在写作中获得更为丰富的自我呈现,就成为问题。我的感觉是,这个小说又被伊格尔顿无意中言中了,他指出:“现实主义认为世界是渐次展开的,而现代主义则往往将世界看作一个文本。”《唯余荒野》就是作家的一个实践文本。当然,文本内并不缺乏“井井有条”与“自行创建”的要素。这里存在着一个悖论,有陷入概念意义上理论辩驳的两难,也有写作实践所面临的障碍性陷阱。


复述故事会让人感觉乏味。我只能在有限地阅读中,有选择地来处理某些自我关切。小说叙事推进到后程,小说人物“她”初始时的“赢回局势”感,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让人感触的惊怵现实,“他们之间空气的密度突然变得很小”。这显然也为人物的悲情命运埋下了伏笔。为更多消除邵老师以往生活的心迹遗存,“她”开始付诸行动,“她在旅行社订了一套千岛湖的双人行程,她明白一个新环境的力量,即便是短暂的,也足以激发人们健忘的潜能”。这显然不无一厢情愿。但面对生活的困局,谁的内心不是充满这种天真无害的稚笨想法。“他们在导游推荐的店里喝了鱼汤。”我相信那是一顿午餐。而一连串叙述至此,仿佛整个世界都沦陷在这样一盆劣质的鱼汤里。一切都像被遗忘了,一切又都像被唤醒了。那些值得记忆的东西,摔碎一地的鸡蛋,打在脊背上的钢尺,兄妹情深的互演,粼闪着一一浮现。它们像一把汤匙的反光,一根鱼骨,以及小说人物粗糙芜杂的内心感受,带着生活遗留的残迹,摆上叙事的餐桌。这就是生活,有超越理性之上的蛮霸逻辑。一切都继续在那条被我们诅咒的河流里。无始无终,方死方生。


写作无疑是有着承继性的,但对于某些作家——返回他或她的写作源头,就会突然发现其写作存在着明显“变异”,他或她鼎革式地在写作中完成或实现了一种自否。他们血淋淋地也可能是筋疲力竭地从一个序列中挣扎出来,可还没容他们喘口气,更谈不上欣慰或自诩,就恐惧地发现,自己竟然比原来更深地跌入一个循环存在的更大深渊里。


“她把自己不理解的东西都毁了。”如果这是小说人物“她”在经历诸多波折之后的一种理解的话,那邵老师的妹妹早娘(一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弱智女子),之前所做的所有不可理喻的行径,此刻,已在形式上得到释然、宽恕。随着文本推进,邵老师病逝,不仅是逝者“不会再上岸了”,所有在文本中现身生活的人物,都将在一条叙事的河流里远去、消失,也不会再上岸了。得而复失——她重新感到命运被抽空的虚无疲惫。而此际,宽宥过往就是宽宥自己。创伤总要在到来的生活中被悄然抹平,生命最终是凭借信念来战胜点什么的。她做到了。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他们出现在故事中时,身份貌似都是现实意义上的单独个体。可他或她的身份一旦固化,所有个体又都转换为文本意义上的人物集合,个体变为复数。我想,这是写作或是作家在赋予小说人物的某种秘密承载,也只有获得这种承载默许的人物,才能进而获得合法身份踏入文本叙事的河流。“在拉丁语中,‘死亡’是到‘众人中去’的意思。”(本雅明《单向街》)如果理解正确——死者世界才该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存在世界。到那边去,就是到更为广阔的世界中去。而写作所指涉的死亡,无疑具备这种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去的理想旨趣。邵老师去了那边,把她留在了这边。


“兄妹三人一起买了墓地,母亲去世得早,他们从来都是相互照顾的。他先进去安家落户,要不了多久,姐姐和早娘也会前来定居。”在这一段中,隐匿着一个晦暗的伦理问题。这是小说设计的一个细节陷阱吗?我不知道这该让阅读如何跨越过去。至于隐含其中的“那超于世俗的部分”,又是什么?没人知道。小说家只隐晦地提及,却从未试图戳破它。这不仅是限于篇幅和技巧。


《唯余荒野》是一个把很多事物置于想象之外的文本。在作家那里,写作是对未来图景的可疑描摹行为,它天然具有想象性。在下一个词语或是句子出现之前,作家只是生活的窥秘者。她并不是发现了秘密,而是感到了秘密的存在。成熟作家都在怀疑某些结论性的东西。这几乎已沦为习惯和疾病。但另一个滑稽的现实是:结论无处不在。而作家自身就是不断制造结论的人。也可以说,作家的写作就是一种结论的产物。他或她这样做了,他们才有理由怀疑。当一部作品的写作终结时,作品带给读者的却并不是解密的愉悦,而是因其写出了持续存在的秘密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