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最新资讯 > 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乔伊斯《死者》

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乔伊斯《死者》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左马右各  发布于:2020-01-17  点击:276

编者按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左马右各评乔伊斯《死者》。《死者》选自《都柏林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17年第4期转载。


细节、颜色与重击下的斑点——乔伊斯小说《死者》


左马右各


阅读过《尤利西斯》后,再去想《都柏林人》中的那些短篇——有的甚至难以称为短篇,仅仅是些练笔似的故事片段,可这些都不妨碍它们成为小说,甚至可称其伟大。这种生活场景“断崖式截取”的叙事情形,在卡夫卡那里,在巴别尔那里,有了进一步地解放,甚至是被颠覆。到了巴塞尔姆,小说形式更是备受争议。詹姆斯•伍德还盛赞过莉迪亚•戴维斯,那同样是一个带来写作形式突破的作家,称其作品是“一种宏大的、日积月累的成就浮现出来:美国文学中独树一帜的作品,它们清晰明了,格言般简洁,形式独特,狡黠的幽默,抽象的苍白,哲学思考带来的压迫感,还有人类的智慧”。伍德认为她的小说“迟早会成为美国文学中最伟大、最独特的贡献之一”。没人会太在意批评家的这种判断,但同样也没人把这种声音置若罔闻。乔伊斯已经不需要这种“迟早会”的判别了,他和他的作品早已跻身伟大的殿堂。


《死者》在《都柏林人》这个集子内应该是一篇叙事完整又相对较长的小说。按当下分类,已是中篇体量。乔伊斯自己称写作《都柏林人》是要暴露一个城市“瘫痪的灵魂”。他是作家,他感到了这样的一种责任。在欧洲版图上飘摇的爱尔兰,是乔伊斯的祖国,也是他的心症。在对待爱尔兰民族的情感方面,相较于叶芝,乔伊斯的行动要晦暗曲折。他对爱尔兰有着更为复杂的爱,这种爱成为终其一生困扰作家灵魂的写作母题,他无法绕过。


《死者》已是经典文本。这是乔伊斯作为作家的殊荣。他创造了它之后就已开始享受它。同样的是,他创造出《死者》之后,读者就开始在阅读中享受它。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这篇文章中列举了诸多理由盛赞经典,其中一项这样说:“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带着先前解释的气息走向我们,背后拖着它们经过文化或多种文化(或只是多种语言和风格)时留下的足迹。”这样看,《死者》这个文本在抵达我们的过程中,似乎已经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这无疑是假象。它仍要在经过我们的过程中抛下我们。我们无法给它增重一点,也无法让它有任何减损。


但我们能在经过——这一历时过程中,幸运地和它站在一起,并在享受这一过程之际,把内心被照亮过的瞬间短暂留住。可以说,《死者》这个小说带给我的阅读感触是多重的,也是繁复的。但让我最为感喟的是它在驾驭复杂场景的过程中,对细微部分的精致把握与精到叙述。具体到文本,最为醒目的是在宴会开始前的一段描写——


一只棕黄色的肥鹅摆在桌子的一端,另一端在一个装饰着欧芹细枝的皱纹纸垫上,摆着一只大火腿,已经剥了皮,撒满了干面包粉,胫骨处套着一个精致的纸花边,火腿旁是一块五香牛腿肉。在这相对的两端之间是平行的两列其他菜肴:高高堆着的果子冻,一红一黄;一只浅底盘满盛着大块的牛奶冻和红色果酱,一个绿色带梗状柄的叶形大盘,里边是一枝枝紫色葡萄干和去皮的杏子,另一只同样的盘子里,是堆成整齐的长方形的士麦那无花果,一盘上面撒有豆蔻末的牛奶蛋糊,满满一小盆包着金银纸的巧克力和糖果,一只玻璃花瓶里插着一些长长的芹菜茎。桌子正中立着两只矮胖的老式雕花细颈玻璃瓶,一只盛着白葡萄酒,另一只盛着深色的雪利酒,它们像卫兵似的守卫着一只水果盘,盘子托起尖尖的一堆橘子和美洲苹果。在盖拢的方形钢琴上有一只还没上桌的用大黄盘盛着的布丁,它后边是三排烈性黑啤酒、淡啤酒和矿泉水,像士兵一样依照它们各自制服的颜色分别排列成队。前两排是黑色的,贴着咖啡和红色标签,第三排也是最短的一排是白色的,瓶上横系着绿色的饰带。


鹅是棕黄色的,且肥;它把眼眶都撑大了。纸垫,是装饰着欧芹图案且带皱纹的;它又让眼睛回到聚光时刻。一只大火腿,不仅剥了皮,还撒满干面包粉,火腿的胫骨处还套着精致的纸花边;“干面包粉”与“纸花边”让食物的体积感溢出了盘子。果子冻,是两堆,一红一黄;既有形制形象的对称,又有色彩搭配的对称。浅底盘里盛着牛奶冻和红色果酱;这又是和谐的对比色。绿色带梗状柄的叶形大盘有两只,一只盛着紫色的葡萄干和去皮的杏子,一盘里是士麦那无花果;在这两盘中,有一盘上撒有豆蔻末的牛奶蛋糊;而士麦那无花果与撒有豆蔻末的牛奶蛋糊是复眼观察。果子冻、葡萄干、杏子是用色彩堆积起来了。包着金银纸的巧克力和糖果盛在小盆里;长长的芹菜茎插在玻璃花瓶内;巧克力和糖果的形状与芹菜的形状彼此错落成视差上的精妙搭配。白葡萄酒和雪利酒盛放在两只老式雕花细颈玻璃瓶内;乔伊斯形容它们像两个卫兵,不过他们守卫的是一只水果盘,里面是一堆橘子和美洲苹果。在橘子和美洲苹果出场前,需要铺垫,乔伊斯就选择了白葡萄酒和雪利酒;也只有这样等级的“卫兵”,才足以护卫“美洲苹果”。这张桌子感觉在阅读中已被占满。乔伊斯早考虑到这点。他及时调整视线,镜头跳转——便来到钢琴盖上。阅读也跟着有了镜头一闪的切换感。涌入眼帘的画面带有冲击性。大黄盘子里是布丁,这一大一小的事物——起定位作用。然后,视线内依次出现(叙述内)三排事物,它们是烈性黑啤酒、淡啤酒和矿泉水。乔伊斯又使用了一次比喻:它们像士兵。不是之前的卫兵,他用士兵制服的颜色对饮品加以区分,并让它们站在自己的队列中。颜色依次淡去,最后出现的是白色,它有效隔开了背景色。他的叙述时刻注意着空间感的凝塑和透视。注意,这里出现了叙事上的一个小细节——白色瓶子上都系着绿色的饰带。注意,还有它的方向:是横着系的。这饰带扎紧了叙事的篱笆。在这一段话中,乔伊斯使用了高高、满满、长长、尖尖等修饰性词语,赋予被叙述对象夸张的体积感;他还善于在有限的空间内调动色觉,来冲击阅读的思维和神经。桌上食物有棕黄色、红色、黄色、绿色、紫色、黑色、白色,这是明色;还有多重暗色,即物品、食品自身的颜色。它们形成色彩的交响——被想象着,充斥在文本所建立的饕餮世界内,虽然整个文本笼罩在由“瘫痪的灵魂”引申至人虽生犹死的晦暗象征中。


《尤利西斯》无疑是乔伊斯建构起的叙事帝国,但阅读完《都柏林人》,就能清晰感受到构建起乔伊斯叙事帝国的根基在哪里。这时去想奥康纳说过的话,似乎就有了几分意义。她在《小说的本质和目的》这篇演讲中说道:“如果是一个好作家,那他的写作源泉永远扎根在他的智识无法穷尽的现实领域,而且现实带给他的惊喜远比他能带给读者的惊喜多得多。”鬼话连篇的世界,纷繁丰富又糟糕要命的现实,既让人爱又让人恨。但那个由色彩、形状充斥、膨大又混合成叠色交响的叙事段落,仿佛砂石一般被浇筑在构成乔伊斯叙事帝国的根基内。


它几乎就是个在外力重击下形成的灿烂斑点。带着不被觉察的疼痛,一闪而过。1941年,59岁乔伊斯就像个耀眼的斑点——在命运一击下离世。这一年,距他发表《死者》已过去27年,距出版《尤利西斯》也已过去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