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刘海涛评黑孩《百分之百的痛》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刘海涛 发布于:2020-01-10 点击:295
编者按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书评家刘海涛评黑孩《百分之百的痛》。《百分之百的痛》选自《山花》2019年第11期,《思南文学选刊》2019年第6期转载。
有限的爱与无限的痛——黑孩《百分之百的痛》
刘海涛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作者借盖茨比之口说里面一个人物的“声音充满了金钱”。近百年来,太多的作品触及物质与精神的世界。如果说像菲茨杰拉德笔下人物这样的话语,更多令人想到奢华与迷恋,那么黑孩《百分之百的痛》里所写金钱的声音,更多涉及的是金钱的匮乏和亲情的匮乏,乃至人心的复杂与微妙。“我”与哥姐五人彼此纠缠,搪塞,伪饰,有意无意地伤害着对方也伤害着自己:这里有痛,有悔,有遗恨,但更耐人寻味的是痛可能很震撼,但也可能并不深切;这里有爱,但更值得思量的是爱的脆弱与不易。
《百分之百的痛》,看似一直是“我”和三姐在打越洋电话,实则自然而然带出了妈妈的病情与治疗的进展,“我”和哥姐相互商量、计算甚至交锋,将读者静静引至痛源中心;不时引入“我”的回忆,关于我们一家人;还有一条线就是“我”和丈夫、孩子……类似的故事并不是多么新奇,似乎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甚或自己身上,但作者带来了扎实的细节与情感的流动。黑孩就像一个出色的导演,有着复杂而简捷的场面调度技巧,且精妙之处在于以“我”追索治疗费(“我”的卖房款)为引线,将所有为人父、为人母者(哥哥、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妈妈和“我”)带入到一个亲情的晦暗地带。
“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一直存在着,在现实情境的空隙里”,这仿佛一个幽灵,潜伏在哥姐与“我”平静平和的生活里,时隐时现。
“我”因身在日本,无法很及时而切近地照料妈妈,决定从经济方面解决妈妈的后顾之忧,于是,将卖房所得全款一次性留给了妈妈。如果没有“我”的这个举动,如果“我”听从建议,不是卖房而是出租,细水长流地把租金留作妈妈生活之用,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我”把这笔钱给了妈妈,就不会出现某些哥哥和姐姐对妈妈的假亲假近以至骗取。坦白讲,直到妈妈这次住院之前,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可惜,钱能解决问题,却也生出新的问题。美好的初衷很难得到美好的推动和落实。往深了说,“我”起初的做法看上去无私、大度,却也包含了天真的一劳永逸思维,甚至不无对责任的某种逃避。
爱是一种能力,不是随便就能实现的,而且绝不仅仅体现在金钱的付出上。在这个故事里,于“我”是如此;于妈妈也是如此。作为妈妈,虽说受到了儿女一定程度的蒙蔽,但或许她明知其中有诈也是默默接受的。埋怨之语,可能只是主人公情感情绪发展中的必然与真实反应,无意真正指责母爱与母爱的伟大。作者洞悉这些,同时在叙事上毫不含糊,不动声色地书写了母爱施与过程中的缺漏与不公,偏疼、偏信、偏爱,以及缺乏可持续性,乃至最后落得关键时刻无人伸出援手。
“我”身在异乡,孩子又有过敏性皮肤病,需要照看。这是事实,又何尝不是一种推诿,一种不毅然决然回到妈妈身边的理由?细思之,又似乎可以解读为一种隐喻:很多人好像都是“过敏”的,面对生活环境,面对外在的或内在的压力,都不肯或无法多迈出一步,即便摆在面前的是最可珍视的爱、最需慎重的生死问题,我们怕这怕那,不敢直面我们潜在的自私、虚伪、软弱……我们不敢直面真实——一日不直面或克服这些东西,我们就谈不上真正的健全,也谈不上真正的忏悔和成长,就还是不同程度的得过且过。
再充盈的痛也只是寄存在心里的一种感受,往往是有限而易逝的。正如“我”的坦白:“想起一千万日元的时候,我一度也把妈妈的死忘记了”,“我闻到自己口里呼出的气息,有一股荒原的味道……我是活在妈妈死后留下的空白里。而那些不知羞耻、依然鲜艳茂盛的贪欲,令这一大片空白充满了亲密和黑暗”。这样的话固然不无自我的剖析与反省,但依然是不够的。就是这样,小说中的“我”有真心和勇气却也有不小的局限,珍视亲情却又为生活所累,这不恰恰是现实中太多人的写照么?痛是百分之百的,却也是有限的;是有限的,却也不妨碍它向无尽之境、无尽之爱的暗暗涌动。
小说中,大姐及其子近乎路人般的冷漠是一个极端,也许只是人群中的少数;“我”和母亲对子女的所作所为应该是大多数的,体现着爱的传递,有取舍,有得失。这两类人注定汇入更广阔的人群,不时在生活中与我们相遇或擦肩而过。一百年前,鲁迅就曾反思如何做父母,今天我们依然不清楚如何很好地做父母,换一个角度而言,就是也不清楚如何很好地做儿女——如何做一个人。爱是一种传承,也是一种修为,不仅为父母者要学习,要修炼,儿女也需要学习与修炼。无论物质匮乏与否,情势允许与否,我们最好能懂得,爱不禁意味着索取,还有付出,甚或牺牲,有的时候还可能被辜负……可能的幸福,可能就是不断认清内心之幽暗,认清悲欣之无限;所谓的人生,可能就是有限对无限的不断眺望,其间包含着克服与趋近。